听闻自己的主人有事相求,张万安急匆匆地从自己的院子赶了过来。父亲在被流放之前,曾经告诫过自己要好好待这位女先生,那先生有事,自己自然是义不容辞的。
“洛先生好,小姐好。”万安向屋内的人作了个揖,“洛先生,不知找小奴有什么事。”
“阿安,你先坐,喝会儿水。”
万安把头抬起来,这才发现赵筠和晏柔坐在榻上,天依正在案前研墨,要写什么东西。她们之前似乎正在讨论什么。
“是要我把这绢帛送到赵府那边么?”万安眨眨眼睛,问天依道。
“不是,你得把它送到一个更远的地方,送到市上去。”
“市上?”
“对,不急,我还得等它晾干,你先歇一会儿。”天依笑着对他说,“这几天一直没有关照过你,你自己从那儿干活,一定很累了。不过这件事情对你是有好处的。”
“小奴和市上的人平时不打什么交道呀。”
“这张帛帖,或许是可以帮你找回你父亲的。你得好好送去。”天依道。一听到这话,万安马上精神了起来。
“这帖上的内容,同我的父亲有关么?”
“或许,虽然很渺茫,但是总有那么一点希望。”
“洛先生这么说了,小奴一定把它保管得妥妥帖帖的。要把它送到哪儿?”
天依遂将吕陈二人的抄书店的地址告诉了万安,随后研好了墨,开始在丝帛上奋笔疾书起来。万安发觉她写的字和以前不同,比起字来说,更像巫人画的符一点。再看看赵筠和晏柔,似乎她们脸上愁绪浓重。
万安感觉这回的事情有点奇怪。天依先是写好了一张帛帖,将它晾在架上,随后又抽出另外几支木牍,开始用另一种字体写其他的内容。直到这些都写罢,墨迹彻底干了,天依才让万安收纳它们。
“一根也不能掉。”天依特别嘱咐他。万安虽然对当下的状况还不太清楚,但是主命不可违,还是将这些物什乖乖地收了起来,向府外走去。
“洛姐姐,你真的要……”等万安一走,赵筠的泪水又流了出来,“你和乐正姐姐都是弱女子,怎么能……”
“心意已决。在我们海国那边,有一个故事叫《傀儡之家》的,我之前也跟你教过,现在我便是要当一回里面的妇人了。”
“阿洛是个烈女子,我和筠儿都比不上。”晏柔叹了口气,“只是,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上面了。”
“没办法,”天依苦笑一声,“时世如此,我们都应该变得坚强起来。晏柔姐,在走之前,我应该还会在府上待一段时日,直到他们过来。我在这儿且唱一首海国的曲子想唱给你和小姐听,姑且算是我自己的抒怀吧。”
“嗯……”
在决定与二人离别之际,天依向赵筠和晏柔唱的是一首红歌,《红梅赞》。
“红岩上红梅开,千里冰霜脚下踩。三九严寒何所惧,一片丹心向阳开。红梅花儿开,朵朵放光彩。昂首怒放花万朵,香飘云天外。唤醒百花齐开放,高歌欢庆新春来。”
天依在唱这一首曲子的时候,身后的窗棂上还结着冰霜。身为汉代人的晏柔和赵筠对现代汉语的词汇组织形式和语序感到相当陌生,不过还好词本身她们大半是听得懂的。听到第二遍“红梅花儿开”时,两人的眼眶已被泪水盈满。
当日,天依一直陪在晏柔和赵筠的身边,哪儿也没去。
过了十日左右,莫子成正在官狱门口清点入执的犯人时,忽然有一队被蒙着头的身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等一下!”莫子成发觉其中一位犯人的身材比较眼熟,遂命令郡兵停下来。他走到打首的那个人面前,将那人的头套掀开,发现正是前些天才被自己送回赵府的天依。他登时感到怒发冲冠,踹了执她的步卒一脚。
“你们怎么执的人?不长眼睛么?”
他又让士兵掀开另外几个人的头套,发现是那两个从西羌逃过来的游侠,还有那个父亲被流放、现在赵府供职的青年仆人。
该伍的伍长向他禀告:
“回公子,这几个人都是涉嫌谋逆的重犯,是应当押入死囚的。”
“我和父亲从来没发布过这样的命令,你们抓错了,遣送回去!”莫子成朝他吼道,“什么死囚?”
“公子,这条命令是郡守的上官发的。有人绕过郡府,匿名向他检举,现在证明他们谋逆、勾结游侠的证据已经被送到府曹了。”
“是谁揭发的?谁?荒唐!”
“莫先生,你在洛阳城有你自己的地势,但是愚妇也有自己认识的人。”久未发话的天依突然开口道。莫子成吓了一跳,转过头来一看,发现对面的脸色就如同这会天中悬浮的蚩尤云一般,异常寒冷。
“我虽然是个海国人,但是在这活了半年,也该知道你们汉国的权柄是怎么样组成的了。”天依继续说着,“愚妇说话有点野——你们的官民秩序就是一组麻袋,大的套住小的,小的套住更小的。确实,你是郡守的儿子,你能管住你父亲这个官职以下的一切事情,自然能够把身在洛下的我们玩得团团转。你想纳谁家的良家子,你就能纳成;你想抓哪个闾庶,也能办到。”
“没错,现在也是这样。——把她们送回去!”
“公子,他们是关东的重犯,光凭郡守的命令,拘捕不能撤除。”
莫子成不可置信地盯住了那个伍长。天依清笑一声,继续说道:
“公子自己应该也清楚,你素来无往不胜的最大优势是它,那么我想你最大的弱点也在这上面。所以我们去找了更大的一个袋子,它能把我们套到囹圄里面,也能套住你们的河南郡,让你管不成我们。”
“你真傻!”莫子成的面部表情十分痛苦,“好好地待在我家里,每天什么都不愁,还能和赵小姐待一块,我想给你什么,你就能有什么。你不知道被人揭举篡逆是要被大辟,甚至株连的么?”
“知道。”天依的神色仍然很平静,“我之前同万安去秋场的时候,里面十个死囚有九个是淮南王案牵涉进来的。刽子手的斧子磨得很快,只唰地一下,人头就落地了。我怎么能不知道呢。”
“那为什么你还要这么做……还把这些人都拉进来……”
天依不再说话了,其他人也都保持沉默。
“公子,如果没其他话要说的话,我们就把他们送进去了。”
伍长向他作了个揖。莫子成没有办法,只得眼睁睁看着他们把自己的猎物押入死牢。他此时感到莫大的惊愕,他想不到天依最后会采取这样一种近乎自杀的方式去脱离自己对她的控制,仿佛他是世界上最恶的人一样。更想不通的是,她居然还带了其他几个人一块进了监狱。
回到自己供职的地方,小吏已经将天依等人自己制造的勾结游侠、鼓动反叛的证据一并呈到了自己的案头。莫子成一份一份地拿起来看,先是天依同几个游侠往来通信的笺子,从墨迹上看,很明显是十日内新写的,里面的内容在莫子成看来几乎不堪入目,都是一些宣扬非君的篡逆论调。他很清楚,这些也是他们特意造的。这些人还真下得去手。
看到最后,是一张普普通通的甲片,上面刻着字。莫子成拿起这只甲片一看,只见上面写的是一些和篆书有很大区别的文字。他凭着自己对篆书的理解,勉强地辨识出上面的部分字来:
“丁巳卜……争贞曰其有……王正于……克……夷方得其二邑……”
这是刻着“王”字的甲片,上面的字形就像一把杀人利刃。这也变成了他们宣扬非君的证据之一。他惊得把这只甲片摔在了案上。莫子成饱读诗书,他非常地清楚,从语言风格来看,这无疑地同《尚书》是类似的,甚至版本不明的《尚书》有摹仿它的嫌疑。那么这只甲片很有可能是商王和周王用以占卜的器具。几个月前天依在卢师成和众儒士面前受的苦,又重新在他脑中浮现出来。天依从前说“一贯三为王”是春秋后的字形,象半月形斧钺的才是商周古字,当时大家都不信,想不到现在这么一看,她坚持自己的解法,确实有很大的道理。
莫子成的心开始砰砰直跳。久被自己的权力意志所遮蔽的,对于这个女孩才学的思慕又浮上心头。他这会突然想驱车去赵府,约洛姑娘去一趟酒垆,再烹上一条鱼,和她慢慢地问商周的学问。他刚从案前站起,便猛地回想起来,这个女孩和她的几个朋友,已经在自己的威逼之下,做出了离奇的抵抗——自己把自己送进死囚牢了。
自己这几个月来,如此处心积虑,究竟都干了些什么!他看着自己的双手,发现自己的手在止不住地发颤。自己根本不能把握一切,看起来这些天好像一直在一路凯歌,结果到头来反倒是把一切可喜足珍的事物都失却了。
不行,一定要把她给救回来,至少要让她活,不然赵司马的女儿、未来自己的正妻,会恨自己一辈子。
他轻咳了一声,呼了旁边的法吏来:
“这桩案子还是放在郡府审么?”
“校尉说他明日会到府上来,听取河南郡这边的意见,最后他们来定刑。”法吏毕恭毕敬地答道,“他们暂时拟定了大辟作为这些犯人的刑罚。”
听到这个字眼,莫子成的脸变得极度地扭曲。他几乎快流出泪来,但是他又把它们憋了回去。
“怎么就大辟了呢……明明不是什么严重的罪,无非是一些文书而已……”
“公子,平时这种话常是由我问您的。”法吏耸耸肩,“非常时期,从时间上看,他们或许是淮南王的最后余党,所以严惩是脱不了的。这是校尉那边的意见。”
莫子成第一次体会到了在更高一级权力面前的压迫感。想必前些日子被自己摆弄来摆弄去的那些人,也是这样的。
“洛先生,你真是狠毒……你这是冲着死地去了呀……”莫子成默默地在心里对自己念道。如此以自虐的方式逃避自己控制的人,他这辈子或许再也遇不上第二个了。
与此同时,在官狱中。
张万安和祁叔聚成一堆,正互相谈着,天依和乐正绫在囚室的墙角比肩而坐。他们的手脚都缚着锁链。所有人的神情都很紧张。
“阿安,为什么你选择和我们一块进来?”天依轻启双唇,问万安道。
“我到你几位老兄的店里时,他们读了你用古字写的帖子,解给我,我才明白你们的用意。你们是想把自己弄进这死囚牢里,借自己在赵司马府和郡府尚余的人情,争一个坐死改流,这样两位姑娘就可以在一起了。”万安说。
“没错,这是下下策,几乎等于赌命。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让吕兄在那份举报文书上把你的名字也写进去。同我们两个海国人一块等死,太不值得了。”
“洛先生,我能在府中供事,完全依赖的就是先生的荫庇。如果先生不在府上了,我作为一个杀人犯的儿子,他们肯定会把我再卖出去的。再者我琢磨,洛先生的计划就算成功,那流放路上也不好走。多一个人,能多一个接应;若是如洛先生所预,最后不坐死,判了西流的话,那我正好还可以去找找我的父亲——说不准他还在呢。若是不成功,那个莫公子和赵司马都铁了心,落得我们一道被杀了,我也好在去泰山的路上接引先生。反正我的命不值钱,杀了也就杀了。”
“傻安,世上哪儿有不值钱的命呢?”
“先生素来这么跟我说,但是那些判刑的君子们,就不一定这么想了。无论先生这次去哪,我都跟在先生身边,好好护卫着。父亲说了,他不在的时候,小奴永远是您的奴仆。”
听完这席话,天依轻轻叹了口气,希望自己这次预想的事情能够顺利地走下去。她想起来一部老电影《大决战》中***的台词,打仗某种程度上来说就是赌,赌国家的命运、赌人民的命运。天依很清楚,在赌局当中,自己只能尽人事,之后会发生什么,便只能全权委予天命了。
那天想出这个作死计划的时候,自己还很后怕,但是这已经是她能想到的唯一压住莫子成的法子了。在将这个点子托与阿绫和祁叔的时候,他们竟对这个看起来非常冒险的路子表示赞成,原来他们在边塞上曾经见过许许多多这样的人,都是在各种案件中坐死后改流刑的良家子。
“置之死地而后生,况且我和祁叔都是对边地情状十分熟稔的人,就这点上来说,我们在刑徒中也算是优质兵源,于军队来说是有大用的。”乐正绫非常自信地说,“时下的总人口是三千万人,听你的说法,淮南王案已经杀了几万,他们不可能再继续消耗自己的人口了,更何况是我们这些有潜质成为人才的人口。这样,我们就可以从那个公子的罗网中,自由自在地飞出去。半年的异地生存都没能把我们分开,我相信命运是眷顾我们的,这一关我们很容易过。”
“可是,如果不成的话,阿绫就要成为刀下鬼……”
“甭管刀下不刀下的了。反正也不可能再回到现代,只要能活,我们两个人就一块活,就算死了,同年同月同日死,也是很浪漫的一件事情。”
说着,阿绫紧紧地抱住了天依。这个拥抱也是她最终下定决心展开这样一件事的定心丸。无论如何,覆水难收,已经做了的事不能再去想着悔改。人事已经毕尽,她现在只消坐在牢里,等待明天的太阳升起,让大人物们决定自己的最终结局。
——第三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