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莫子成从天蒙蒙亮起就立在郡府副堂的门前,呼吸着冬日湿寒的空气。
同以往所有的日子都不同,今天是他执政三年来第一次不掌握主动权地参与案件的审理,也是他第一次营救和自己的生活休戚相关的人。一想到自己若不好好把握住这个机会,那两个鲜活的生命便会化为秋场上的两具无头尸,莫子成的头皮就发麻。受这些想法的刺激,他一晚上都没有睡着觉。虽然三年来经自己的手勾决的犯人也不少,但这是他第一次真正体会到在笔画言谈之间就主宰他人死生的实感。
经过这起事件,自己或许应该重新认真地对待与人命相关的事情。他突然感觉自己有点可笑,以往都是自己教育洛姑娘如何为人处世,现在反倒是她以自己的绝命反抗好好地把自己从一个膨胀的鬼怪拉回了人形。
但是谋逆是不赦的大罪,关于如何营救她,自己心里还是没什么主意。他遂站在原地继续想着。太阳越升越高,渐渐地,他听到远处有杂乱的脚步声传来。
“父亲、使君。”他向二人作揖以后,发现赵破奴司马也来到了现场。他的底气顿时增加了一些。
“贤婿,”赵破奴对他说,“听说我们府上的人也有在受审之列的,我就过来看看。是怎么一回事?”
“使君,进了堂你就知道了。”
四人遂一道迈进副堂去,令小吏点起光来。
“都快冬至了,这应该是今年最后一起谋反案件,责令是要好好审,审得体面,须给这群人一个严惩。”校尉先发话道,“涉案的人,有四个,两男两女。这年头的妇人不知为何也撺掇这个事情,真是奇怪。”
“都是我的人。”赵破奴道,“那个姓洛的,是小姐的老师;剩下三个都是府上的仆人。”
“使君知道了?”莫子成看向他。
“没错,我昨日已经得知了这件消息。筠儿和定北缠着我,说要我到这来。”赵破奴叉着手说,“只是,我想不通他们为什么谋反。他们也不是什么豪强,是不是抓错人了?还是有人故意地栽赃?”
“证据确凿。”郡守把获得的证据示给赵司马,“你看看,这上面写的是人话吗?”
赵破奴仔仔细细地看了看这些书简和甲片。
“也难怪,终究是海国的人,一根筋扭不过来。”赵破奴叹了口气,“那天和卢老一块的时候,她向众人示意她那个字,我看了那个字形,还以为是他们海国崇尚强者,结果现在看来也不是。”
“天底下哪有没有君主的道理!那不乱套了么?”莫郡守抱着袖子,“没了皇上,我还做得成郡守,亲家还做得成司马么?”
赵破奴不答应他,只是捋着胡须,暗自思忖。
“那,大辟,就这么定了?还是你们郡有自己的意见?司马呢?”校尉向几人咨询道。
“不,不能再杀更多的人了。”赵破奴摇了摇头,“光我们这关东地界上,入冬以来,就处决了数千人,再杀下去,不管是身强力壮的白丁,还是读书识字的人材,都要不够了。不能继续杀了。”
“把天下郡国和京师勾决的人数加起来,大致至少有个三万人。”校尉说,“但是对于奸党,我们一定得严惩,这是定定的。”
“严惩不一定是大辟,也可以让他们死里逃生,经受教育,然后体会到君上的恩泽,从奸党变成忠臣。”赵破奴说,“塞上颇有很多刑徒是这样的。”
“司马的意思是?”
“对了,”莫子成说,“对于这样的奸贼,光杀杀掉,固然很容易,一刀的事,但是他们都是人,现在正是朝廷预备出兵、急需用人的时候,我的想法是,可以把他们充为刑徒,入了军去,在塞上为皇上的征伐做贡献。如果死了的话,那算他们活该;如果活下来,或许还能为朝廷发更大的用处。”
这是莫子成能想到的最好的为天依等人减罪的说辞。
“那两个妇人怎么办?他们于军队又没有什么用。”
“这还不简单?让她们做营妇,配给士卒。”莫郡守说。
“不,这万万不行——”听到营妇这个词,莫子成的心震了一下。
“做不成么?如果做不成,那她们两人就是于军国大计没甚用场的,斩了吧,留那两个男子去塞上。”
莫子成彻底哑了,只得向他妥协。
“斩两个,留两个,我看可以。”郡守说。他刚说毕,就看到赵破奴摇了摇头。
“亲家,你的意见呢?”
“我的意见是,那两个人也得留着,有大用场。”
“怎么说?”
“我府上的人,我自己比较熟悉。她们两人都是海国来的,那个洛姓的,据说花了十日不到,就从完全听不懂我们说的话,变成了和我们一样的人。说明她们海国人或许在学话这方面比较擅长。我年轻时出没胡中,也是花了小两个月才学懂匈奴儿言语的。”
“司马的意思是,她们可以在边军中担任舌人?”郡守问他。
“确实,明年赵司马要大出塞,在这方面是有这个需求的。”校尉说,“可是舌人,到时候随便找一个便是,何须寻她?”
“她还解诸多那边的巧,我们府上的仆人原不识字,给家中传书都须托人;可她却为汉说造了一套书契,他们和家人习了这一套,纵使不识字,来往沟通皆便利了。我们出兵时,倘勒其教习士卒,于斥候教练都有无上便处。”
“看来不光是谋反。”校尉胡须微动,“我从来没听说过有这等样人。”
“她还和匠人在府中搭建过一个木架,受负的能力完全和汉地的梁组无异,且跨数丈只需两根柱。我想胡中正颇习汉巧,我们也当颇习海国的巧,出塞是非常危险的事,指不定在一些关键的地方,这几个海国人就有出其不意的作用,不能随便因一两项言语之罪斩了,哪怕是犯上。”
“这个……可是她们所涉事大,如果要免罪的话,还是要看骠姚的意见……”校尉正坐起来。
“我相信他如果听说了,也会跟我一样。而且,”赵破奴从袖子里抽出几根书简,仔细地看了,对人们说,“那个姓乐正的和姓祁的,不仅通羌话,还都在当地和我们的边军一块从事过,在一个前进城寨击过匈奴。他们两人对行伍、边境的状况要比汉地一般的良家子熟稔多了。据说,那个姓乐正的妇人,在来汉地之前,就已经知道西域那边的地形、邦国、军政是什么样的。”
这几根竹简是赵筠写给自己的,天依在抓走之前把什么底细都跟她交待了。
校尉听了以后,不住地摩搓着手。
“若是真的,那我们决计不能把他们就这么斩了,得把他们用起来。”
听了这个,莫子成的眼睛也重新亮起来。这两个女子的知识一直在带给她们力量。
“那我在这里说,坐死改流,没关系吧?”赵司马对人们说,“朝廷的作战计划已经到府上了,冬至以后,我就要入霍嫖姚军,出河西击胡去。到时候这几个人若在军中,肯定有大用场。”
“这是非常务实的一个问题。”郡守点点头,“这么看,这拨人可以压下来,不知道上峰同不同意。”
“刑狱这一边的规矩,司马应该也比较熟悉。他们都是赵府的人,要改为流刑的话,需要交点赎金。”校尉对赵破奴说。
“你的意思是,要老夫花钱买人了。”赵破奴眯着眼道。
“你若不交赎金,我们会考虑把他们整到我们朔方军去。通胡语、熟悉地形的人毕竟不多。”校尉说。
“哦,是这样。”赵破奴开怀大笑起来。
“那还斩不斩了?”莫子成的神经十分紧张,“不过,就算改为流刑的话,对那几个女儿来说也太受苦了。”
“那也比人头落地好。”校尉握着书卷,“对了,太守,我发现您这个公子今天一直在替那几个犯人说话。明明他们都是逆党。律令再宽济,他们最轻的刑就是流刑,这点公子应该也知道。”
“……自然是明白的。”
莫子成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刚入冬的时候。当时自己真的算得上是草菅人命,犯人是斩首还是流放,自己只消勾一笔就定了。风水轮流转,比及如今,他竟然也开始承受这样的痛苦,心上人的死活全在上司的一念之间。
会审结束,几名官僚一道从副堂里走出来。莫子成恭敬地送别了那名来传话的校尉,立在凛冽的寒风中,沉重地舒了一口气。
“贤婿,”赵破奴突然叫住他道。
“小子在……”
“她们根本不是谋反,是自己伪造证据,把自己弄进去的。公子知道是什么‘逼反’了她们么?”赵破奴问他道。
莫子成良久不答。
“听小姐说,是你。她把这件事情的始末都告诉我了。”
“……是我。”
“好。”赵破奴点点头,“你也不要把这件事看得太重,那两个姑娘想要自专自由,小仆人想找回他的父亲,这些都是好事。赎金,我会支付。从今以后,他们就跟着我走,在河西充任部曲的向导和舌人,当然,必然还有更大的用场。”
“……希望司马能够好好地招待他们……”
“怎么可能?你当军伍还是我们的府上么?”赵破奴笑了,“苦寒之地,她们没有忍饥受冻,就是我能给的最大的恩赐。至于她们,及至于我,能不能活着从河西回来,尚是一个未知数呢。”
莫子成哑口无言。
“你才二十出头,在老夫看来还是个黄口小儿。你自以为把运用权柄的道理吃透了,在这个小小的洛阳城里,就能够达成自己想要的任何事,实际上怎么可能呢?下次你再要玩的时候,多给自己和别人留条后路吧。这对保护你自己来说,也是件好事。”
赵破奴就这么背着手,在几个军吏的簇拥下走向府门。当赵司马远离自己的视线以后,莫子成兀自站在白茫茫的天地之间。他的脑中浮现起了半个月前自己对洛姑娘和赵小姐狂妄的姿态,以及自己坐在府衙里面,肆意签署逮捕命令的场面。他的脸腾地烫了起来。他感到追悔莫及,但是时间是不可能倒流的。自己现在能期许的,只有希望洛姑娘、乐正姑娘和赵司马能够安然地从塞外回来,全师而还。
又过了三天,死牢内的几人正在沉睡,忽然有一阵吏卒的脚步声打破了囚室的平静。
天依迅速地醒了过来,并摇醒了其他的几个人。经过几日的囚徒生活,他们都变得灰头土脸的。
“听到了么?”天依问其他人,“是死是活,可能就是今天了。”
人们在黑暗中点点头。天依紧紧地环住阿绫的脖颈,吻了她最后一口。未几,囚室的墙壁被火把照亮。为首的是一个穿着硬皮札甲的军吏。那个军吏见着四人,什么都不说,开口就是一句让天依听不懂的话。
阿绫和祁叔同那个军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攀谈起来,原来这个军人就是司马军中来的舌人,过来检测他们到底会不会上古藏语。天依虽然一句话都不懂,但是从阿绫和祁叔的表情来看,他们的对话似乎越来越轻松。
“没错。”军吏对后面的人说,“会羌话。”
于是狱吏们打开牢监的锁,把四人架出官狱。在即将走到门口的时候,狱吏们用布把他们的眼睛蒙起来,以防他们从黑暗环境中出来以后被大量的光线损坏视力。
待到脸上的布被揭开后,天依发现他们没有离开监狱,而是在一个狭窄逼仄的长廊里面排队,两侧是高墙。似乎前后排队的都是刑徒。天依想起自己曾经看过的一些电视剧,似乎做了刑徒,脸上是要黥字的。但是前面的官吏似乎并没有执烙铁,而只拿着剃刀,在挨个地给刑徒剃头发。
原来是自缇萦救父以后,汉文帝就废除了肉刑,不再黥面了。排在前面的祁叔和万安被剃过了头,自己正要延颈去受时,吏卒突然摆了个手,放过了她和阿绫。
万安摸着自己光秃秃的脑袋,看了看祁叔,又看了看自己曾经的主人,嘿嘿地傻笑起来。笑是会传染的,不过几秒,天依、阿绫和祁叔也放声大笑起来。有一些原本坐死,最后改为流放的刑徒,渐渐地也笑了。
没有什么比在连坐几万人的大案下逃出生天更令人开心的事了,虽然这个结果正是天依他们所预见的。
迅速地有几个吏卒拿着鞭条过来控制场面。他们连忙又重新乖乖地排起一条长长的队,吏卒们用绳子把他们的手串到一块,引导这个长长的队伍,一步一步地走向城东北的大营。
——第四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