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查一直持续到用飧的时分。随行的几个小伙子都拿出自己带的干粮,开始就地造饭。那个姓林的揭发人早已借称自己要干农活,灰溜溜地走了。里正将写就的木牍按次序排在一块,一片一片详细地察看。
“你说你是从海国来的,看起来也有一些证据,可是你又答不上来汉地距海国有多远。”里正颇为奇怪,“你来的时候行船几个月,是从哪个方向来的?”
“不知道。这些我都记不起来。”
“有这样的事么?”里正眉头紧锁,“那送你回去还不好回去,你那个地方确实也没几个人听说的。你可知道时下有和你一样的海国人在汉地么?”
“我也不知道。没听说过。”天依仍是摇头。
“你之前在那边是做什么的?看你这样的,应该在那边不是什么皂民的女儿。”
“我是在一家公司上班的。”
“哦——公妇?”里正立马把她的职业同官妓联系了起来。
“不是。”吕聿征急忙跟他解释,“姑娘之前跟我说过,那个‘公司’的意思就是他们那边有大大小小的商人雇一群人一块赚钱,不是我们汉地的‘公司’。他们那边有好几万个这样的组织,各种各样的都有,卖米的,卖盐的,卖铁的。”
“不是官营?”里正问。
“其中一些比较关键的、对国计民生很有作用的归国有。”天依向他们解释,“不过也有几个国家是归私人,那些大商人。”
“那你一个女的,在那些‘公司’里面做啥呢?”
“做做文案。”
“想不通。”田里正仍然不懂,“我直说了吧,你这等样人,到底在那边是在民籍还是在贱籍?”
“是公民。”
“公民?”
“你看,她这个随身的凭符上也写着,‘公民……身份……号码’,后面这一串都是她们那儿的数目字,这些数目字我看不懂。”吕聿征向田里正解释道。这几天他都快成半个海国通了。
“怎么还给人编数号的!”田里正摇摇头,“我们这想编都不知道从哪开始。”
毕竟被基层官员和数据库武装起来的现代国家的行政机构,其效率是远高于古代的府衙的。
“你既在民籍,怎么穿得起如此豪奢轻密的衣物呢?”里正向她接二连三地抛出问题。
“这不是什么很稀奇的衣服。就拿这件上衣来说吧,一个像吕兄这样的人,拿到一个月的月给,至少能买上几十件。”
“她们那边布料多,裁缝多。”吕聿征向里正说,“这种料子在我们这不常见,但在她们那边到处都是。树上长的地下结的都有。”
“指不定那边不缺这个,但是缺麻,王侯将相都以穿我们这麻布为贵呢。”在一旁添柴的村人打诨道。在灶中焚烧的木柴仿佛也应了他的笑话,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总之,”里正将那些简册装入袋子,“你一段时间以内,肯定是回不到那海国去了,只能在这里入籍。这点你是有优势的,你不同于那些亡人,他们要入当地籍很困难,搞不好还要被刑;但是你这样的,属于自来归化,只要证据给全,还是能上的。”
“希望如此吧。”
“你归化以后,打算嫁入谁家?”
“这……”天依一时没准备好面对这个问题,“我在那边已经有人了。”
其实这个人就是乐正绫。汉代应该不推崇同性婚姻,所以她并没有说她的性别。
“没错,你方才也跟我们说过,你在海国并不是没有家室。但是那是之前的事了。现在你孤身一人在这汉地,他也过不来,你也过不去,若没个依靠,你很难生存下去。”田里正说,“如果你愿意,入了户籍以后,我就把你添到吕家来,刚好他也好几年了,没有个妇人,而且小吕年龄也比你大一点。你们结合以后,多生几个大胖小子,最好再娶个妾,开他个几亩田,把你吕家这一枝壮大起来,这在我们里上也是个好事。”
这位里长看起来脑子里想的全是人口增长和经济发展,是一位武帝的好干部。
“我……”吕聿征看了看他们,“不行。这样我成什么人了?”
“田叔,他不要。”另外几个小伙子起哄说,“分给我们吧。”
“反正这个问题还可以再说,都是后话。”里正笑了笑,“好了,天色也不早,小吕,今天我们就在你这儿吃了再回。”
等到天依和吕聿征伺候这一行人吃完了饭,恭恭敬敬地送他们出了院门,天依脸上的愁云迅速地汇集起来。
“咳,田叔那是说着玩呢。”吕聿征安慰她,“小子绝对没有这个意思。”
“他的意思是,就算我不嫁给你,也要嫁给其他的青年劳力,或者里中比较好的人家。”天依咬着唇说。
“嗯……如果姑娘回不到自己家里,那只能在这里先找个好人家了。”吕聿征点点头,“我们都会努力去为姑娘找最好的新婿的。”
“不,”天依摇摇头,“吕兄,你帮忙想个主意,若是我就不想在汉地有家室,我该怎么做呢?”
“这个……就难办了……”吕聿征挠挠头,一时没个想法。
“吕兄,虽然我自知很难回到海国,但是我心里总感觉还能再见上夫婿一面。”天依对他说,“你们汉国的儒士不是尚还提倡守贞么?”
“这倒是。不过儒士跟民间不一样,在我们闾里,守贞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情,而且要具体做的话,可能会比较有难度。一般我们这边,还是改嫁的人多。”吕聿征道,“你在汉地没有父母做倚靠,又无甚么其他背景,只要里正和三老一声令下,就可以把姑娘配给哪个未有家室的男子,这是完全可能的。所以短时来看,最好的方法是你先假装跟我和陈兄走得紧密一点,但是又不要太近,适当地疏离。前者是先断一下其他人的念想,后者是防止我们被田叔和那些做媒的盯上,搞得假事真做了。至于长远的,我暂时还想不到什么。”
“吕兄的方法可以。”天依点点头,“那我这几天就跟你一块出入。”
“你不是早就说过,要到市上帮我写字,让我们日赚二十铢甚至三十铢么?这几天等田叔给你上簿的时候,我就带你去洛阳一块谋生计去。”吕聿征开怀道,“正好带你这个小海夷见见世面。”
“那就有劳吕兄了!”天依一想到要去参观西汉的洛阳城,刚才紧张后怕的心情一下就消散了很多。自己从前不是没去过洛阳,但是那时看到的都是遗址上的荒土,而且洛阳从两汉到南北朝基本上共用一个城址,原址上几乎很少能看到什么西汉时期的踪迹。而今日则不同,既能目睹洛阳在西汉这一历史层次上的城市景观,又能看到一大堆民间和官式的汉代建筑,如果自己有朝一日能够回到现代,光是靠这笔视觉资源就能写出一大堆东西,为建筑史和城市史研究的大厦添砖加瓦。虽然光是自己目治的话,穿越回去以后八成会由于缺乏实证材料,被论文导师和学术委员会狠狠地质疑一通。
“那明天姑娘得起早一些,我们吃了朝食就走,顺便带你去看看你陈兄的家。”吕聿征遂同她这么约定下来。
翌日。
吕聿征早早地爬起来,穿上衣服,走到堂屋里,发现榻上没人,心里一惊。又朝门口看去,发现天依正站在庭院里。
黎明还未来到,东边的地平线附近已经泛起一线绯色霞气,深青色的鱼鳞云向天边整列铺陈,月亮高悬在乌黑的中天,散发着微弱的白意。星河隐遁无踪,大地漆黑未明,只看得见洛河在一片大荒之中穿行,其中涌跃着粼粼素波。
在自己穿越之前,天依只在海岛上看过一次日出,然而她对太阳跃出海平线、天地之间盈溢紫光的场景并不怎么感兴趣。在天依眼中,似乎为黎明做准备的破晓时节显得更为神秘诡谲。
在她的记忆中,乐正绫倒是会在看到旭日升起的时候站起身来大呼过瘾的。她喜欢被太阳照得滚沸的苍茫海波、岸边嶙峋的礁石,以及赤红一片的大洋。
“洛姑娘,这么早起啦?”吕聿征先是把身子背过去,轻轻地打了个哈欠,随后才恭敬地向她问候。
天依的神思一下子从天外回到院中。
“夙昔刚入夜便睡下,今天自然就早起了。”天依答道,“而且今天不是要上洛阳么?要是贪睡,耽误了吕兄的时间,就不好了。”
她并没有向吕聿征提到自己早起的根本原因。就在昨夜,对西汉洛阳风貌的憧憬、对阿绫和现代世界的思念,以及对不可预知的未来的层层恐惧,一并堵住了通往梦乡的路。她失眠了,一晚上没有睡着觉。
“早上比较凉,姑娘多披件衣服吧。”吕聿征回室拿出一件外套,递给天依。天依将外套披在背上。
“姑娘喜欢这拂晓的景色?”
“是啊。”天依答,“不过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拂晓之刻正是寅卯交时,御日的羲和走过了北方的荒淫之波,终于又在东海若木底下重生,开始照亮九州。”吕聿征猜测道,“此时暗夜行尽、明光将现,想必姑娘是喜欢这层寓意吧。”
天依并不觉得他解出了自己的心声,但是也点了点头。
“今日我们上洛需要舟行,不知道姑娘有无准备?”
天依想了想,自己在现代从来没吃过晕船药,也从来没晕过船。那次去岛上度假的时候,她似乎还下到海里游过两圈。
“吕兄和陈兄像平日一样就是了,我是识水性的。”天依说。
吕聿征不知为何突然开始想象天依裹着一身衣物在水里游泳的场面。他很奇怪女子应该如何下水。如果不穿厚衣服的话,那岂不失了纲纪?或许外方有外方的方式吧。
“我去检点一下今天要带到市上的物什,然后我们就出发去找陈兄。”吕聿征对天依作揖道,“姑娘先等一会。”
“不着急。”
吕聿征走回堂屋内,不一会,打了一个小麻袋出来。
“可以走了。”
“慢着——”天依忽然抬手叫住他,展开手掌,是几粒切碎的皂角。
“我已经洗过头了,你也洗一下吧。”
“洗头?”吕聿征有点疑惑。
“洗头发。‘沐’。”天依看着他的发式解释道,“吕兄昨天没有洗过头发吧?”
“小子只梳头,却是不太洗头的。而且也洗不太净。”
“把这些揉出白沫,抹到头发上,然后用水清洗便可。”天依道,“道理嘛,同昨天的洗衣服一样。”
在没有洗发液的时代,只能靠皂角来充数一下了,聊胜于无。
“这……姑娘洗一洗就可以了,小子是男儿身,难道也需要么……”
“你难道不觉得头皮很痒?”天依问道,“我看你经常用手挠后脑勺。”
吕生点点头:“确实,小子这几年来一直觉得头皮瘙痒异常,有时竟至于挠破。”
“拿去,洗完我们再出发。这囊我替你管着。”
吕聿征只得乖乖拿了皂角,拆下头巾和发簪,去河边洗头。
天依坐在庭院里,看着太阳逐渐从云彩里升起来,红霞照亮了一切。在那一瞬间,天依仿佛能听到阿绫兴奋的呼喊。她的思绪又回到了从前同阿绫一块看日出时的场景。
“终于出来啦!”为了等待日出,在海岛的岩架上蛰伏了二十分钟的阿绫兴奋地跳起来,差点脚一滑踩下岩架,天依赶紧把她抱回安全区。
“天依,别光抱我,你看,多漂亮!”
“嗯,我看着呢。”说是这么说,但天依当时的注意力全在阿绫身上。她用的沐浴露是芦荟味的,周身散发着一股淡香。
天依就这么一边看着洛河边初升的太阳,一边回忆着从前跟阿绫看日出的场景。一阵晨风吹过,天依裹了裹自己的衣服,将脖颈缩进衣襟。而当凉风吹过的刹那,温暖的太阳光又打在她的身上。在那一瞬间,天依仿佛感觉不是太阳,是阿绫为她披上了一件她温了好久的御凉的衣服。
自己似乎开始喜欢红日蹦出地平线的时刻了。
待到太阳已经完全出现在视野当中时,吕生握着自己的湿头发走回院中。
“确实,感觉洗完以后,头上安适了很多。”
“既然你是儒士,那也理当注意自己的仪态才是。”天依朝他叹了口气,“不然,在洛阳市上设摊抄字,恐怕也鲜有人来问津的。”
“小子常年独居,养了一堆的懒毛病。”
吕聿征不好意思地低头挠了挠后脑勺,不过不同的是这次的感觉非常清爽。
“需要等头发晒干么?”天依问道。
“这倒不必,我们现在就可以走。去陈兄的家里需要走两里路,待走到时头发应该也干了。”
“也好,不过这包囊恐怕会被头发沾湿。”天依指了指地上放着的麻袋。
“这就不好办了……”吕生面露难色。
天依见状,拾起地上的包囊,背在了自己背上。
“姑娘,你——”吕聿征有点吃惊地看着她。
“这个囊还是挺轻的。”天依看着吕聿征脸上的表情,轻松地说,“吕兄也不要小瞧了我们女子的力气。走吧!”
两个人步出柴门,吕生转过身来,用右手将柴门一关,二人便沿着河往北边一路走去。大约走了有一刻钟,来到另一所河边的贫屋门口。
吕聿征上前叩叩门扉。未几,陈季打开了门。
“哎,洛姑娘?今日你也要跟我们一块去洛阳么?”陈季似乎对她的出现十分惊奇。
“你已经不用去找田叔了,我们的事情他全知道了。”吕聿征遂向陈季解释了一番昨日发生的事情。待他将前因后果交代完以后,陈季的脸色似乎不那么好。
“我看那个农家汉不是个善茬,恐怕以后还有他的事,我们得多做准备。”陈季一边说着,一边注意到了天依背上的包囊,“哎,文平,你怎么让人家背你的东西?!”
“我们来的时候,他头发还没干,所以我就替他背一程。”天依耸耸肩,“不碍事。”
“你还洗头发?到底她是小姐还是你是小姐?”陈季卸下天依肩上的笔囊,一把套到吕聿征身上,“你还号称自己是个儒士,怎么这生无礼?我儒你哥啊!”
吕聿征百口莫辩。
“这都是我自己要求的,跟吕兄无关。”天依出来打圆场。
“姑娘这么说了,那我姑且也饶过你一回。”陈季叉腰道,“只是你以后不要再让我这么看扁了。都是男子汉,能不能有一天能把这些东西一个人都扛起来?你读的书比我多,这点还需要课吗?”
吕聿征只是低着头,唯唯称是。
陈季跑到河边,解开木舟的绳索,将自己的鱼篓放到船尾,抱起桨,对二人呼道:“上来吧。”
洛天依走上木船,小心翼翼地坐在船沿上。陈季将船推离淇岸,随后跳身上船,把另一只桨扔给吕生。两个人各把一边,向北边划去。
天依对乘船一向很感兴趣。尤其是乘那种排水不大的快船,每当船从浪头跌落浪谷时,自己就能体验到一种惊心动魄的下坠感,好像心脏一下子被提起来一样。不过她一般习惯系着安全带坐在座位上,安静地享受这个过程。而乐正绫在经历这些的时候往往会兴奋异常,不停地向坐侧的天依讲述这种感觉的惊险奇妙,不过每次大约到十分钟以后,她就会因为有点晕船而捂着额头坐回座位上乖乖休息。
小舟在大河中摆荡,两边是田野、荒地和茂密的树林,鸟雀在枝头做窝,阖家团聚,发出叽叽喳喳的鸣声,晨曦的阳光把一切都照得很温馨。远处甚至还出现了几头极类似于大象的生物,天依定睛一看,这哪是类似,就是大象。在西汉,河南一带还处于亚热带环境,大象等生物在当地仍然没有绝迹,这是令她所始料未及,之前也从来未看到过的。
“对了,不要忘了,这里面有时候会有狼的。”吕聿征一边划着桨,一边提醒。
“嗯。”天依答道,回想起自己学生时代记的东西。两汉时期,虽然人口已经大量增加,但是北方平原仍然没得到完全的开垦,森林与野生动物也比较多见。而再过一两百年,到汉末三国时期,人口大规模锐减,虎狼这种禽兽便更容易出现了。“出门无人声,豺狼号且吠。”蔡文姬在《悲愤诗》中如是写过。不管怎么说,能看到洛河两边有这么丰富的自然景色,还是让天依心情好转了一些。没有一望无际的农地、分割空间的高架道路,没有笼罩的雾霾、无机物浇筑装配成的灰色建筑,天色湛青,水波碧绿,看起来非常宜居。只不过,在这片土地拥有如此美丽风景的同时,人的生命和力量变得极端地渺小。河边往往会出现一些农庄和集镇,村镇上的建筑都由一些破烂的茅草房和篱笆搭成。回想起吕聿征、陈季和穿越以来自己的生存状态,天依的心里又变得不自在起来。
看久了岸上风景,日头逐渐地变得大了,一丝倦意也袭过眼前。
“我先躺一会。”天依对划船的二人说道,然后在船上躺下,闭目养神。两支木桨仍然有节奏地击打着水花,激起轻柔的浪声。
待天依再次睁眼的时候,耳畔是陈季的声音。
“看,前面就是洛阳了。”陈季抱着桨,指着前面说道。
天依爬起身来,木舟稍微摇晃了几下。一条横亘几公里的城墙一直延续到洛河岸边,展现在洛天依面前。城墙高约五六米,由夯土制成,外面没有包砖,看起来像是一条由黄土塑成的巨龙。城墙上耸立着许多突出部,也就是后世所谓的敌台或者马面,间距较大,但是很好地弥补了长段城墙造成的视觉上的单调感,于守城的效率也有裨益。这些都是中国古代先民们智慧的结晶。南边城外有许多密集的民居,但是西北侧则只有茫茫的荒野,仅临河的区域有一些农田、道路和茅舍。
“山南水北曰阳,洛阳按理说是构筑在洛河北面的都邑,为何北边城墙外如此荒芜?”天依有点不解。
“这些是从前周就设置的禁苑,没人敢涉足里面。”吕聿征指着那边说,“文景朝的时候是开放的,允许人们进去居住开垦,不过近期又收回了。”
“原来如此。”
“你们外方的都邑想必也有禁苑吧?”陈季一边划船,一边问道。
“没有,不过有军管区和自然保护区这类的存在。”天依在心里默默回答。
由于靠近城邑,河上的大小船只也增多了。承载着三人的小船缓缓地摇进城墙中。天依看到城内的空间基本被土木建筑塞满,北岸的天际线主要由高而厚的宫墙、平直的大型建筑屋顶轮廓以及大大小小的色彩丰富的楼阙组成,宫墙根外是低矮但整洁的夯土院落,屋顶上覆有陶瓦,有些地方也施加彩画;南岸则主要是贫民区和集市,颜色十分单调和素朴,但集市上的建筑似乎是有规划的,营造得比较齐整。岸上千千万万的人群也同这建筑呈现出来的面貌类似,大部分的人群穿的都是黑灰素色或者浅蓝浅粉的布衣,而且颜色都非常淡,很少见到有穿其他鲜艳颜色衣服的人。这让天依想起了自己从前在网上费心挑选各种鲜亮颜色汉服的时光。
上古时代,要在一百个人当中找出一个官员或者贵族,主要靠分辨他的服饰。彼时染料还不发达,如果要让每个平头百姓都穿上各种颜色的衣服的话,一个是供不应求,一个是很容易让上层阶级淹没在人群当中。到中古以后,这种情况改善了不少,但是贯穿整个古代社会,平民的衣服基本上都是单调且高度相似的,同他们的身份一样。天依想起她之前曾在地方档案馆翻阅过明代的县志,其中有好几页的节妇名单。天依一翻到这些页面,满页纸上整齐地排列着的都是各种重复出现的“胡氏”“李氏”“张氏”……一个个独立的个体、鲜活的生命,就算死后被有司旌表,也只能合流为一张张模糊的大多数人的面孔。天依当时一边看这些名单,一边感到毛骨悚然。这和她在当下看到大量穿缺乏颜色的衣服的汉代平民时受到的冲击是一样的。当然,陈季和吕聿征,包括她自己在内,也是一身素色。穿着这些衣服,在人群中流动,仿佛自己化身为一粒小水花,一个浪打过来,便淹没在了无垠的大海中。
摇桨的两位倒是已经习惯了这种景象,陈季慢悠悠地将小船靠向岸边的阜头,找了一处空位泊下,然后带着自己的鱼篓跳上码头,在一只已经被绳子勒出印痕的黑木桩上系住小船。吕聿征也背着笔囊跨出小舟,回身来拉天依上岸。在人群中显得丝毫不起眼的三个人走入市门,来到之前占定的地方,摆开摊位,开始一天的糊口之旅,就像之前每天重复的一样。但这次他们很快就察觉到了情况的不同——
一个目光扫过这边的过路人忽然定住了身子,良久以后,指着天依嚷了一句:
“se ɡa? na? la?j?!”(斯胡女也!)
——第三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