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就坐原先那辆马车走。今日之事自有人善后,切不可乱嚼舌根。”
崔家的护卫语气很温和,给的警告却粗暴无比。
怪不得崔公子会给六娘子另外备车,原是怜香惜玉,怕血淋淋的死人头吓着了她。
可她像是被轻易吓到的人么?
明明她和老张家的才是真正的小可怜啊!
秦嬷嬷满心哀怨的戳着狮子头,欲哭无泪。
但扫了眼旁边目光呆滞的张嬷嬷,她心里又隐隐有些兴奋。这个不中用的东西,以后肯定是不会被主子赏识了,能拔尖出头的人,只有自己!
同样兴奋的还有姜仲文。
“祖宗,你是说真的?”
入夜之后,裴舒笑眯眯的出来,走上游廊,提溜着鸟笼进屋,关上门,拎出他的精魄,真诚的表示当即、立刻、马上就要替他写信,助他恢复原形。
“当然是真的。”
裴舒自袖中取出那张写有他大名的宣纸,平铺在桌上,说道。
“这、这……”
幸福来得太突然了,姜仲文却犯起了矫情,搓着手,扭扭捏捏道:“能变回去,自然是好的。可信一送,我不就消失了,再也没机会跟他长相厮守了?”
说着就想扇自己一巴掌。
本就是人鬼殊途了,怎么还贼心不死呢?
“我真贱!”
明明最开始的时候只想跟他有一段露水情缘,但人的天性是贪婪的,渐渐便不满足于此,恨不得天天缠着他。不光是想要独占他的人,还要得到他的心。之后便避无可避的走上了最为庸俗的路——撒泼打滚搅黄他的亲事,喋喋不休的盘问他的去向,成天疑神疑鬼,草木皆兵,面目可憎,比一百个怨妇加起来还可怕。
他应该早就厌倦自己了。
“可他还是对我很好,买了一座小宅子送我,常常过来看我,手把手的教我写字,我病了,就一口一口的喂我喝药。”
自己真不是东西!
“我明明不是他害死的,却一直怨魂不散,盘算着上岸报复他,把他碎尸万段。过后又出尔反尔,自以为宽宏大量的原谅他,想跟他重温旧梦……唉,我还是不纠缠他了,给彼此留一段美好的回忆……”
姜仲文的神情很是怅然。
裴舒的回应很是冷淡,“哦。”
“祖宗,你就不能捧个人场吗?”
姜仲文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怏怏道。
裴舒敷衍的改了下语调,“哦!”
“哎呀,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算了,估计你也不懂这个,只晓得钱为何物。”
对着这一尊四大皆空的祖宗,姜仲文委实提不起抒情的劲,遂直入正题,“那就帮我写句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他一看,就会明白的。”
“好。”
盛着朱砂的铜胎掐丝珐琅缠枝莲纹盒打开了。
裴舒伸指一蘸,开始在纸上涂抹。只是眨眼的工夫就将他说的内容弄完了,字迹甚是潦草,不怎么好看,如不仔细辨认根本瞧不出写的是什么玩意儿,只能靠猜的。
“祖宗,这能拿得出手吗?要不……咱换笔来写?”
姜仲文小心翼翼的建议道。
“不必如此费力。只需取上一滴心头血,便能成事。”
裴舒抽出头顶的银簪,随意比划了一下。
簪子是中空的,尖头异常锋利,正是取血的好工具。
姜仲文大惊,“祖宗,你真是折煞小的了!”
难怪她瘦得离谱。
每送一封信都要做出如此沉重的牺牲,元气大伤,想长肉都难。而报酬要得那么高,他也能理解了——这可是心头血啊,货真价实的扎心,稍有不慎还会把小命搭上,所以收多少都是应该的!
“祖宗,你是随时随地准备放血么?真不容易啊。”
他突然记起她耳环上的钩也是刻意打磨过的,用来刺破指尖取血,于是便感慨道。
“原是用来防身的。后来根本防不住,又不想浪费,就琢磨出了别的用处。”
裴舒淡淡的答。
她不止在簪钗耳环上做了文章,还特意练过一些杀人的招式,身手很是利落,对付一个寻常的男子绰绰有余,比如钱子淳。
她很有把握能在三尺之内解决他。
但到了真正要防的那个人面前,她根本没有出手的机会。
如下午那般轻佻的逗弄不会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她越表示抵触和反感,崔遇便越是来劲的恶心她,对她动手动脚起来就如吃饭喝水般自然。
若反其道而行之,故意谄媚迎合恶心他,他便会直接宽衣解带往榻上一躺,更叫她无所适从。
真是混账!
“祖宗,好端端的你发什么愣呢?莫不是思春了?这才入秋,离春天早着呢,你也忒心急了……”
见她一径的出神,表情扭曲,姜仲文忍不住好奇道。
“春天,是还很早。”
裴舒如梦初醒,应声道。
“眼下最要紧的是取血。”
她举起手中的银簪。
姜仲文慌忙甩头,“别别别,祖宗,我没催你放血。我不急的,真的!你要不先吃点猪肝垫垫?听说那玩意最补血了。”
一想起她即将血花飞溅的惨样,他就觉得自己好残忍好冷酷好没有人性,所以下意识便想要拖延时间。
“我已经吃不下了。”
裴舒指了指小几上的食盒。
风卷残云过后,只剩残羹剩饭。
“哦……啊!痛痛痛!”
经她这么一打岔,姜仲文自然而然的走了神,旋即感到心间刺痛难忍。
低下头,便见那根取血的银簪缓缓从他胸口抽出。
“谁说要取的是我的心头血?”
裴舒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头蠢驴。
滴答,滴答。
殷红的血从中空的银簪里流出,一滴滴落在宣纸上,和艳红的朱砂汇聚至一处。
原先那鬼画符的字体顷刻变了样,一笔一划,工整无比。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胸口的刺痛消失了。
姜仲文的精魄骤然一轻,被她拎着摁进了带血的朱砂字里,脸朝下,使劲的摩擦摩擦。
纸上,他的名字消失了。
留下来的,只有那十四个字。
她干脆利落的丢开手。
“自己去照镜子。”
他茫茫然起身,以为会在镜中看到一张血糊糊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