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国。
长庆帝仁德三十五年二月。
初春。
经历了一场深冬的沉睡,光秃秃的枝桠上,悄悄地萌发出嫩绿的细芽。大地被第一缕春风滋润着,被第一场春雨沐浴着,焕然一新,处处散发着生机勃勃的活力。
皇城,毓秀宫。
乍暖还寒时分,细雨微微。整个世界好似蒙上了一层薄纱,有几分温柔,有几分清美。
豆青釉双头凤香炉,如同脂玉一般,光洁莹润,却已经搁置了许久,被孤零零地遗弃在一旁。宫室里,弥漫着浓重的药气。
已经过去的那一个新年过得并不太如意。
因着时年已是七十三岁高龄的冯太后病势沉重,许多庆典礼仪,都被删减,甚至是取消。
长庆帝格外忧虑,命太医院御医昼夜守在毓秀宫,并亲自照顾在太后病榻前,检方调药,亲侍饮食。
皇后亲自驾临西凤山蟠龙寺,在神像前点起三柱清香,祈愿连国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企盼太后娘娘凤体康泰,寿比南山。
这一日,雨散云歇。湛蓝湛蓝的天空,明净而安详。
冯太后精神稍好,喝了小半盏羊乳,又吃了半碗小米粥。许久未曾下床的她由侍女扶着挣扎起身:“躺了这么些日子,人都好似生出了一股霉味儿,骨头酸疼酸疼的,还不如活动活动的好。”
玉娘一叠声地吩咐着:“快,把地龙烧热一些,备着热水,参茶,再拿个手炉进来。”
随侍的宫人们立刻忙碌起来。
冯太后笑着:“哪里用得着这样紧张。”
玉娘在冯太后的后背垫上一个软枕,仔细地掖了掖水貂绒被褥,然后又替她拢了拢花白的长发,以一支碧玉簪子挽成发髻:“虽然已经过了春分,可这天儿还是冷飕飕的,娘娘身子弱,可须得仔细些才好。”
冯太后坐定,微喘了几口气:“你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这些事情就让丫头们做去吧。”
玉娘是冯家的家生子,与冯太后年纪相仿,自小侍候在冯太后身边,并跟随她进宫,到如今已经六十年。
玉娘依旧不停手地忙碌着:“奴婢的身体硬朗着呢,再伺候太后娘娘一千年,等您驾鹤飞升做神仙去了,我再歇息也不迟。”
冯太后嗔道:“你啊,年轻时不爱说话,锯了嘴的葫芦似的,怎么到了老了,反而俏皮起来。”
玉娘笑眯眯地说道:“太后娘娘今儿精神头好,奴婢们在您跟前凑凑趣,心里也欢喜。”
窗棱上糊着颜色鲜嫩的碧纱,远远望去,像是一片绿烟。
接过玉娘递过来的鎏金景泰蓝梅兰竹菊手炉,冯太后感概说道:“时光易逝,转眼又是春天了。玉娘,去年哀家亲手栽下的那株并蒂牡丹可开花了?”
冯太后心心念念的牡丹,是由陶城公主亲手培育的。培育成功后,由一队精锐人马,带着花匠并三株花苗,从凌国出发,千里迢迢,到达连国京城时,就只剩下一株还存活着。牡丹花开时连枝并蒂,寓意吉祥,十分的稀罕。
“娘娘可是有神通不成?昨儿早晨,娘娘亲手栽下的牡丹开花了,花朵又饱满,又雅致,实在是好看。人都说花草有情,定是娘娘凤体将要大安了,花儿也得了感应,盛开庆贺呢。”
听玉娘的一番话,冯太后高兴得眉目都舒展开来,一把掀了锦被:“走,咱们看看去。”
玉娘连忙上前,搀扶着冯太后:“太后娘娘,您想看花儿何必亲自劳动,奴婢让花匠把花枝儿剪了,插在珐琅彩燕纹玉壶春瓶里,送进殿来,您看可好?”
冯太后摆摆手:“花儿就该开在枝头上,花根吸取土地的养分,花儿才能常开不败,剪下来可就是死物了。何况宫里满是药气,仔细熏了这娇滴滴的花儿。哀家去花房,这几步路,还撑得住。
春日里正是出门踏青观景的好日子,我这辈子啊,就只有入宫前的日子过得松快些。如今老了,更是无法出宫去遍寻美景了,只好流连在这方寸之地罢了。”
冯太后一病多日,脸庞日渐消瘦,双眼深陷,脸色蜡黄,虚弱的模样让玉娘禁不住心里头发酸。
见气氛沉郁下来,玉娘不敢再往那颓废之处多想,笑着说道:“那株并蒂牡丹想来是天上下凡的牡丹花仙,要不然,哪里来那么大的福气,得陶城公主亲自培育,又得太后娘娘亲手栽种,亲自照看。看来,我也要与这花儿多多亲近,沾沾仙气儿也好。”
毓秀宫里的大宫女青翠也跟着凑趣:“玉姑姑,您天天跟在娘娘身边,亲近了娘娘的福气,如今又亲近着花仙儿的仙气儿。太后娘娘慈悲,将福气和仙气儿也给奴婢们分一些吧。”
说笑间,冯太后的心情也开朗起来,伸手指着她们,笑道:“往日里惯的你们不知天高地厚,如今竟拿哀家来玩笑。”
青翠跪在冯太后脚边,为她穿上厚厚的凤头棉鞋。鞋面上绣着祥云纹样,簇拥着金丝牡丹,很是精美。
冯太后起身,慢慢地走了几步,满意地道:“这鞋子很好,绣工出色,针脚均匀,又暖和又舒适,青翠的手艺越发精进了。”
青翠笑着的时候,脸颊上浮起两个小酒窝:“谢太后娘娘的夸奖。”有了这一手针线,将来年纪到了,出得宫去,日子也能过得红红火火。“年前,奴婢为太后娘娘缝制了几件新衣裳,今儿的天气清爽,配着那件朱红色撒遍地金绣松鹤纹的大袍最相宜。娘娘就赏奴婢一个脸面,试试新,可好?”
冯太后对宫人们并不苛刻,所以青翠在她面前也不拘束。
“既如此,就把衣裳拿出来,哀家可是有言在先,若是针线不精致,哀家可是不依的。”
“是,青翠谨遵娘娘懿旨。”青翠俏生生地应着,随即去准备冯太后梳洗的一应器具。
太后出行,哪怕是在皇城的御花园里,也必须备齐了出行的仪驾。五色华盖、团扇、唾吁、水瓶、香炉、食盒、金椅……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御花园而去。
御花园。
亭台楼阁高低错落,水木花石疏影横斜。
在飞檐斗拱红墙黄瓦之中,一座透明的巨大的玻璃花房尤为引人注目。玻璃花房占地约莫半亩,高两丈,是陶城公主为了冯太后而专门派人建造的。
透明的玻璃墙,透明的玻璃瓦,皆从千里之外陶城的琉璃工坊送来。陶城琉璃工坊如今能够大批量地生产玻璃,使得玻璃再也不是稀罕的物事,普通的老百姓家里,也能有一两样的玻璃器皿。
有阳光的时候,整间花房明晃晃的,好像镀上了一层金边,闪耀得让人不敢直视;下雨的时候,水汽蒙在玻璃上,滴滴答答,好似一首婉转的歌谣。
花匠们早已经等候在花房门前,一件冯太后的仪驾,马上齐齐跪倒请安。
玉娘和青翠一左一右,搀扶着冯太后走下步撵。
“起来吧。”冯太后的声音柔和又带着威严。
“谢太后娘娘。”
花匠们将头垂得低低的,大气不敢出,眼角的余光只能瞥见宫女们那随着脚步轻微摆动的裙摆。
花房里暖意融融,生机盎然。有种在花盆里,娇媚玲珑的兰花、文竹、红掌……还有种在土地上,自由奔放的紫薇、玫瑰、菊花……
绝色牡丹应好在,为谁还发去年枝叶。
宫人们摆好了圈椅,圈椅铺上了厚厚的灰鼠皮毛,一看就让人觉得暖洋洋的。冯太后悠闲地坐着,伸手抚上花瓣,只见牡丹花色淡黄,呈现出波浪一般的形态,花瓣还上带着星星点点的水珠。
“真好看。端庄华贵,雍容博大,也只有牡丹,才配得上花中之王的称号。”冯太后一边轻嗅牡丹的清香,一边感慨道:“看着这花儿,我就想到了锦儿,她已在凌国生活十年了吧。
她跟随凌少卿远走,离开燕国,燕国皇室即刻宣布太子妃病重离世。私下里都知道锦儿与凌少卿的关系,可毕竟不能拿到明面上来说。堂堂连国镇国公主,位比亲王,封地陶城,却落得个无名无姓,锦儿到底委屈了。
当年锦儿出生后,被抱到毓秀宫。香香软软的小婴孩,转眼间长大,已经为人妻,为人母。时光匆匆啊,花会再开,春会回来,人却永远不会回到昨天。”
玉娘弯下腰,在冯太后耳旁轻声地:“公主和大祭司年前就已经动身回来了。大雪山飞雪连绵,听说积雪都到了膝盖上,所以行程耽搁了。公主遣来的送信使前儿已经到了京城,一路跑坏了四匹马,强行翻越大雪山时还冻伤了脚趾。
送来的书信上说,公主和大祭司已经越过大雪山,到达北省平阳城稍作休整,便往京城来。估计还有五日,就能到达京城。娘娘很快就能和公主见面了。”
冯太后点点头,抬手接过花匠双手捧着的棉帕。棉帕温温的,湿湿的,冯太后轻捻着一片花叶,仔细地擦拭着。花叶脉络清晰,擦拭过后,泛着油光,宛如一块碧绿的翡翠。
“我这一辈子,经历过了荣华富贵,却也青年丧夫,中年丧子。人生到底是不是一场梦?命运是不是有迹可循?
都说逆天转命,须得夏日飞霜,河水倒流。上天是公平的,哪怕逆天转命,人生还是会有缺憾,世事难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