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雪花时而飞舞,时而盘旋,时而悠然,时而挥洒,将冯晓瑟从幻境中带回了现实。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手轻轻地抚上胸口,感觉着心脏的起伏跳动。她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深刻地感受到,有时候,活着比死更需要勇气。
改变命运,重塑人生。
有时候,勇气是从恐惧中来;有时候,勇气是从愤怒中来;有时候,勇气是从残酷中来。
曾经的自己,选择了逃避,选择了死亡。如今的自己,必须选择面对,必须选择坚强。
“瑟儿。”
棉帘子被掀开,李竹君走了进来。她一身桃红缂丝棉绫褙子,黑色银丝鼠皮裙,发鬓上的蝶恋花五彩金钗随着她的步态微微地颤动着。
“母亲,您来了。”
冯晓瑟强颜欢笑的模样落在李竹君眼里,不由得让她暗暗叹气,从那样高的山崖上摔下来,幸亏老天保佑,完完整整,平平安安地救回来了。可是心灵留下的阴影,怕是要很长的时间,才能够驱散。
李竹君上前,握住冯晓瑟的手,温言细语:“瑟儿,听秋萍说,你的胃口不好,今日母亲为你做了几道小菜,都是你爱吃的。”
百灵和喜鹊手脚麻利地将梅花腿炕桌摆在罗汉床上,从食盒里端出竹笙鸡丝,香糟鳗鱼,蜜汁糯米藕,还有熬得糯糯的燕窝粥。
李竹君拿过影青釉瓷碗,亲手盛上燕窝粥,递给冯晓瑟,笑着:“母亲很久没有下厨了,来,吃吃看,可口不可口?”
冯晓瑟接过,她的动作很慢,一勺一勺地将燕窝粥送到唇边。她低下头,掩饰着通红的眼眶,强忍着泪意。母亲,这样善良美好,高贵典雅的母亲,为何最终落得凄然死去的结局——
流放三千里,限两个月走完,日行下限五十里。
一路风尘,一路艰辛。
沉重的枷号,摧残了李竹君的身体,她的腰受了伤,弯着,再也直不起来了。吃饭有一顿没一顿,有时候是干瘪的馒头,有时候是馊了的饼子。冬风起时,单薄的衣衫,抵挡不住刺骨的寒冷。
终于,病痛排山倒海地袭来。李竹君开始发热,咳嗽,皮肤溃烂。
冯晓信与母亲一同流放。
往日里骄傲的他,放下所有的尊严,苦苦地哀求着,一遍又一遍地磕头,只为了请求官差为李竹君请来大夫。
官差冷冷地拒绝了。他们只催促着人犯们赶路,若是拖延了将人犯交差的时刻,他们可是要受罚的。
无奈,冯晓信只得背着李竹君,一刻不停地走着。没有水,他就挖出地里的草根,让李竹君含在嘴里;没有吃的,他就摘树上的野果,给李竹君充饥。
李竹君的病情越来越严重,昏睡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偶尔醒来时,她总是对冯晓信说:若是将来,叨天之幸,你还能回到京城,记得找到你的妹妹,她是你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冯晓信所有的努力,没能留住李竹君的生命。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她无声地离开了人世……
眼前母亲如同芙蓉花般清丽的笑颜与幻境中母亲灰白枯槁死气沉沉的面容交织在一起,香甜的燕窝粥吃在嘴里,成了一团棉絮,索然无味。
冯晓瑟紧紧地抿着唇,吸着气,可是眼泪仍然抑制不住,一滴一滴,掉落下来。
从没有如此刻这般痛恨自己的无能,从没有如此刻这般痛恨自己的弱小。
幻境中的冯晓瑟选择自尽,她的心中已然没有执着,没有坚持,把死亡当成一种解脱。而幻境中的李竹君,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的眼睛里依旧流露着对生的渴望,她不甘心,她心里有牵挂,最爱的一双儿女。
哪怕承受命运的碾压,哪怕境遇极度艰难,只要母亲在,爱就在。
痛苦,仿佛疯长的荆棘,将她困住。锋利的尖刺,从头到脚,让她鲜血淋漓;又好似一桶冰水当头淋下,麻痹了肢体,让她冷彻心扉。
可不可以骗自己,这一切都是假的,是个梦而已。让谎言编织成一个蛹,蜷缩在里头,不需要再面对现实,不需要再面对痛苦。
捧着瓷碗的手剧烈地颤抖着,李竹君见状,脸上的笑意顿时凝住,连忙走到冯晓瑟身边,扶着她的肩膀:“瑟儿,瑟儿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冯晓瑟的双手冰凉,满面泪痕,尤其眼中仿佛深不见底的痛楚,让李竹君心惊,她一把将冯晓瑟搂在怀里:“瑟儿不怕,母亲在这里。”
瑟儿不怕,母亲在这里。
一声又一声,伴随着温柔的轻抚,冯晓瑟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理智在慢慢地复苏。感受着母亲身上熟悉的馨香,油然而生出一股踏实感和安全感。
她不由得庆幸,一切都还来得及。
轻轻地离开李竹君的怀抱,冯晓瑟低声地:“母亲,没事了。”
李竹君犹疑地看着她:“真的?我看还是请个大夫来瞧瞧比较安心。”
挽着李竹君的手臂,冯晓瑟道:“才刚只是回想起掉下山崖的场景,有些害怕,如今已经好了。”
“真好了?”
冯晓瑟点点头:“真好了。”怕她不信,又加重语气:“哭了一阵子,好饿啊。”说着,端起碗,香甜地吃起来。
李竹君看着冯晓瑟一口接着一口,几乎是风卷残云似的,将盘子里的吃食一扫而空。
“好了,不许再吃了。”李竹君夺下冯晓瑟手里的银筷子:“吃太多,不消化。”
的确是吃撑了,但母亲亲手做的饭菜,冯晓瑟舍不得浪费一分一毫。
往日里觉得平淡无奇的生活,只有经历过失去,才会觉得可贵,才会懂得珍惜。
李竹君细细打量着冯晓瑟,见她确实平复了情绪,眉宇间的沉郁也消散不少,暗暗松了一口气,这才放心下来,吩咐道:“把桌子撤了吧。百灵,去小厨房煮些山楂水,给六小姐消消食。”
“是,太太。”
丫头们同声应着,不敢拖拉,快速地收拾过后便悄莫声息地退了出去。
房间里剩下母女二人。两人面对面,静静地坐着,谁也没说话,温馨便在一片沉默中徐徐流淌。
李竹君瞥见罗汉床的一角,有个竹篓子,里头放着绣绷和各色丝线,绣绷上套着一方素绢,上头是冯晓瑟做了一半的女红,鱼戏荷莲的花样子。她随手拿起,拈着针线,右进左出,一针一针开始绣起来。
“今儿我开了私库,把带过来的嫁妆理了理。将来,这些嫁妆会分成两份,一份给你,一份给你哥哥。若是有合适的田地庄子,我会私下里置办,不经过府里,也一并归到你和你哥哥的名下。”
说着,李竹君抬头看着冯晓瑟,盈盈的笑意凝成无限的温柔。回想当日冯晓瑟脸色苍白如纸,双目紧闭被送回府时,她如同五雷轰顶,几乎站立不稳,瘫倒在地。
虽然每次出现在冯晓瑟面前,李竹君总是一派镇定,言笑晏晏的模样,实际上,她的内心里很慌张,很惊惶,生怕一错眼,女儿就会消失不见。恨不能时时刻刻将眼睛黏在冯晓瑟身上,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她心安。
冯晓瑟的遇险,让李竹君生出许多的感慨,自己和夫君正当壮年,可人生苦短,世事无常,明天会发生什么谁又知道?一双儿女尚未长成,须得未雨绸缪替他们早作打算。
冯晓瑟理解李竹君的心情,只要见到李竹君晨起时,连脂粉都掩盖不住的红肿双眼,就能够明了她有多么的忧心忡忡。
“母亲,都是女儿不好,累您不安。”
“傻孩子,以后别再说这话了。你是我十月怀胎,抱着宠着,娇养着长大的,母亲不疼你,还能疼谁去?”
母爱是用血脉凝结而成的,如海般深沉,如山般忠实的情感。这种珍贵的情感不会因为时光流逝而变得生疏,不会因为相隔遥远而日益消减。
有那么一瞬,冯晓瑟心中涌起一股冲动,要将自己在普度庵山崖间经历的一切和盘托出。但很快,她按耐住情绪,匪夷所思的经历,已经可以归为怪力乱神那一类,自己之所以相信,是因为亲眼所见,而母亲,仅凭着自己的口述,是否会相信?那样残酷的描述,是否会给母亲带来困扰?
冷静,只有冷静,才能处变不惊,避免将自己逼入极端。
正当冯晓瑟沉浸在思考中,李竹君又开口说道:“那日你被送回来的样子,真把母亲给吓坏了。”
李竹君自己都没有察觉,同样的话,她已经说了许多遍。也许她心里挤压了太多的担忧,太多的压力,需要一个发泄的途径,而她,下意识地选择了反复地述说。
冯晓瑟鼻头发酸,向来清高淡然的母亲仿佛一夜之间变成了叨叨絮絮的市井妇人,平凡而又让人觉得莫名的亲切。她含着笑,耐心地倾听着,逐字逐句感受着那份无私的关怀和爱意。
从李竹君的述说中,冯晓瑟已经完全知晓了自己在命途内晕倒之后所发生的一切——
四小姐冯晓琴来到正殿,将五小姐冯晓磬摔落山崖通报给老太太知道。老太太一听,顿时急得六神无主,还是无心师太先做出反应,命庵中女尼往事发的山崖救人。老太太回过神来,也连忙让黄嬷嬷与冯晓琴一道,带上府里的管事小厮,杂役仆妇,一同前去。
山崖这一边厢,冯晓瑟的意外坠崖,让本就心慌意乱的二小姐冯晓笙和三小姐冯晓笛彻底崩溃,手足无措。
幸而普度庵的女尼们对山势和山路非常熟悉,很快便找到了冯晓磬和冯晓瑟摔落的位置。
冯晓磬躺在一片乱石中,小腿折断,皮肤被割伤,血淋淋的,惨不忍睹。冯晓瑟则比较幸运,她落在一片草丛里,身上的衣物被悬崖峭壁上的树枝划破,除了手臂有几片淤青,身体没有太大的损伤。
虽然闻听不但冯晓磬,连冯晓瑟也摔落山崖,老太太是一头雾水,弄不清来龙去脉,但得知两人保住了性命,老太太终于搬开了心头大石,连呼菩萨保佑,再度恭敬地给菩萨佛像上香,又留下了大笔的香油钱,方才心急火燎地带着府里一众人等,离开普度庵,赶回冯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