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晓瑟整整修养了一个月,调理得当,手臂上的淤青早已经消散,小脸红润,气色好。
这些日子,她未出景澜院一步。因老太太体贴她坠崖受惊,免去了晨昏定省。闲暇时,冯晓瑟最常做的一件事,是默默地望着天空发愣,好似被世间遗忘一般,自己与自己分享着孤独。
不独李竹君,就连伺候在冯晓瑟身边的丫头们也觉察到她的变化。往日里活泼伶俐,甚至有些青涩的性子,蜕变成如今的沉稳、安静。往日里她有一双爱笑的,灵动的眼睛,滴溜溜地一转,就能冒出许多富有想象力的点子。如今,清澈的眼眸变得深邃如泉,仿佛还有两分忧郁在暗暗地涌动。
开朗的女儿去了普度庵一趟,回来就好似看破红尘,淡然而又消极。李竹君很着急,却又怕过度干涉引起冯晓瑟的逆反,以至于束手无策,毫无办法。
转眼,又到了年关。
这一日,老太太摆家宴,宴请族中女眷。
湛蓝的天空,暖阳高照,浮云温柔地漂浮。如果不是偶尔窜入鼻尖的一抹清冷的气息,会让人忘却如今依旧是寒寒冬日。
景寿院里,女眷们衣香鬓影,欢声笑语,济济一堂。李竹君带着冯晓瑟,游刃有余地周旋其中。
门外的丫头高声通报:“大太太来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大太太郑秀涵嘴角含笑,款款而行,身着墨色地二色织金妆花纹样出风毛交领褙子,石榴红刺绣镶边马面裙,福髻正中是一支点翠镶红宝石雀尾钗,额头扎着灰色貂毛镶珠暖额。雍容端庄之中,却又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盛气凌人。
大太太身后一步错开,跟随着五小姐冯晓磬。她瞄着却月眉,点着胡胭脂,一身水红色绣牡丹花棉绫立领褙子,鹅黄色绣祥云纹样五彩璎珞云肩,胭脂色金丝滚边凤尾裙。三环髻上斜插一支金累丝镶玛瑙飞凤步摇,髻周饰以米珠五彩宝石串,手腕上套着紫罗兰种翡翠手镯,手指上带着镶绿松石金戒指。整个人脂浓粉香,珠光宝气,十分的耀眼。
冯晓磬步子迈得很小,紫儿和彤儿分列在两侧紧紧搀扶着她。细细一看,她走路颇为吃力,一颠一颠的,似在跛行。
当下气氛变得有些微妙,有些了解内情的女眷在私下交换着玩味的眼神,更多的人则是讶异,府里娇贵的五小姐何时变成了跛子?
冯晓磬向来享受成为众人关注的焦点,今天她精心打扮,可是人们的目光,却都聚集在她的那条受伤的腿上。她感觉浑身不自在,有羞赧,更多的,是愤怒。
用力推开紫儿和彤儿,冯晓磬昂首挺胸,深吸了一口气,她极力地控制着伤腿,前脚掌先落地,然后是脚跟,作为支撑。后脚抬起离地时,前脚却一阵发软,无法承受身体的重量,眼看着就要踉跄着摔倒,一旁的紫儿眼疾手快,一把搀扶着她的手臂,这才勉强使她站定。
紫儿轻声地提醒:“五小姐,当心。”
差一点儿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人现眼,又被紫儿说破,冯晓磬恼羞成怒,脸色顿时涨得通红,她恶狠狠地剜了紫儿一眼,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冷冷地“哼”了一声。
紫儿心头发颤,头皮发麻,暗悔自己多嘴多舌。以她对冯晓磬的了解,这样的眼神,这样的脸色,一个时辰的罚跪是逃不过去了。
女眷们面面相觐,表面上不动声色,却又都各怀心思。
大太太心中不愉,犀利的目光缓缓扫视了在场的众人,笑道:“我来迟了,还请贵客们恕罪罢。”
大太太的话,或多或少地缓解了场面上的尴尬。一个与她关系密切的女眷走上前来,亦是笑着,说:“府内事务繁杂,大太太忙碌,脱不开身也是情有可原,何来恕罪一说,太见外了。”
大太太眉毛一挑:“我正准备着送进宫给修容的年礼,虽不是什么大事,到底还是精细些为好。”
女眷里不乏攀龙附凤之辈,听得这话,眼睛一亮,忙忙掐媚地:“正是呢。修容是九天仙女样尊贵的人儿,再怎么精心,也不为过。”
大太太听了心里舒坦,矜持地笑了笑,没再搭话,径直走到老太太面前:“给老太太请安,给各位伯母、婶母、姑母请安。”
“你辛苦了,坐吧。”
大太太慢条斯理地坐在老太太左下首,一五一十地将送进宫的年礼单子汇报给老太太知道。什么时候该摆谱,什么时候该恭敬,大太太心里还是有数的。
老太太边听边点头:“就照你说的办吧。”
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菜品被紧锣密鼓地送到席面上。
满屋子有说有笑,推杯换盏,突然,传来清脆的瓷器落地的声音,紧接着是低低的呵斥:“五妹妹,你在做什么?”
哪怕是美食当前,也阻挡不住人的好奇心。女眷们纷纷抬起头,竖起耳朵,瞪大眼睛,瞧向声音的来源,只见四小姐冯晓琴已经站起身,虽然她极力压抑,但仍可以看出脸上气急败坏的样子。
她身上簇新的海棠红底迎春花刺绣亮缎对襟褙子上,印上一大片油油亮亮的污渍,上头还沾上了几片碎碎绿绿的青葱,污渍浸润着衣料,越扩越大,十分难看。
被冯晓琴点名的冯晓磬气定神闲,斜眼看她,貌似天真地笑道:“四姐姐,小妹手滑,对不住了。”
“手滑?我亲眼看着你将满碗的汤汁往我身上倒。”
冯晓琴气得鼻子都快歪了,这可是新做的衣裳,款式、花样都很让人称心,今儿才是头一回穿,就这么给毁了。
冯晓磬冷冷地一瞥,语气却无比的委屈:“我都向你道歉了,四姐姐你怎么就不能大度一些,原谅小妹?”
“你……”
冯晓琴向来伶牙俐齿,却被冯晓磬噎的说不出话来。继续追究吧,显得自己小气,不追究吧,这口气怎么也咽不下去。
冯晓磬摔落山崖,折断了腿骨。大夫虽然将骨头接好了,但却放下话,说是不能完全恢复,一定留下疤痕,而且想要正常走路是不可能了。
心高气傲的冯晓磬哪里能够接受这个噩耗,她越发的偏激任性,觉得每一个人,都在与她作对,都在盯着她的伤腿,都在嘲笑着她的伤患。她日日哭着,闹着,动辄摔东西,打丫头,折腾得老太爷、老太太不断地给她寻找良医,滋补治伤的药材更是源源不断地送进大房的景湖院里。
现实就是现实,不想接受,也不得不接受。
今日,冯晓磬心里憋了一股劲儿,存了心要艳压群芳,哪怕身体有瑕疵,依旧能将姐妹几个都踩在脚下。
谁知冯晓琴选择了与她同样红色的衣衫,姿容艳丽俊美,举止落落大方,冯晓磬看在眼里,恨在心里,直到把一碗汤汁淋在冯晓琴身上,滴滴答答的酱汁遮盖住了迎春花瓣,全场就只剩下自己一抹最为醒目的红色,心情这才愉悦起来。
这还不够。
今日来的女眷,都是族中、亲戚里有一定地位的人物,让冯晓琴在众人面前出丑,留下一个小家子气,不大度,不宽容的印象,名声坏了,看她往后还怎么嚣张。
得罪冯晓磬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她侧着身子,压低声音,挑衅似的对冯晓琴说:“四姐姐,我劝你别闹了。看看你那狼狈的样子,我都替你臊得慌。”
这一番话不啻于火上浇油,始作俑者竟然敢恶人先告状,回过头来指责自己,冯晓琴当即柳眉倒竖,正要开口反击之时,一个柔柔的声音插了进来:“四姐姐,我陪你回去换一身干净的衣裳吧。”
冯晓琴回身,正对上冯晓瑟漆黑的双眸,只见冯晓瑟朝她微微地摇头,耳垂上的猫眼石坠子,悠悠地晃荡,折射着清透的光芒。
冯晓琴耿直,但不愚笨,她一个激灵,被怒火蒙蔽的心骤然清醒过来,很明显,这是有人在给她挖坑,等着她往里头跳。
冯晓琴感激地拉着冯晓瑟的手:“有六妹妹陪着,再好不过了。”
冯晓磬见阴计落空,不由暗恨冯晓瑟多事:“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六妹妹,四姐姐的为人,我清楚,最是记仇的。你的一片好意,可是要分清善恶,小心将来别人过河拆桥呢。”
冯晓琴再度火冒三丈,深感冯晓磬不可理喻,一家姐妹,怎么就扯到了善与恶的地步了:“你胡说八道。”
冯晓瑟止住她,淡淡一笑:“谢谢五姐姐提醒。”说完又对冯晓琴道:“四姐姐,我们走吧。”
一拳打在棉花上,让冯晓磬加倍恼怒,瞪视着冯晓瑟,眼前所见,她身穿鹅黄色祥云镶边绣芍药花纹缎面出风毛立领褙子,象牙色团花百褶裙,颈上带着金福寿面金项圈。乌发如云挽成同心髻,发髻上点缀着一支穿米珠蝴蝶簪,鬓间是两朵小巧的金茶花。眉目如画,肤白胜雪,有一股秀美如兰,淡然如菊的清雅之气。
嫉妒之火在冯晓磬心头熊熊燃烧,低头看看自己引以为傲的红色,衬得她不那么白皙的皮肤俗气非常。双拳紧握,她发狠一定要毁掉比她更美,比她更好的存在。为什么我成了跛子,而你们却安然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