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晓磬声音尖锐:“慢着。”
冯晓瑟和冯晓琴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相视一眼,冯晓瑟一声不吭,冯晓笛语带讽刺地:“五妹妹还有何指教?才刚是手滑,现如今不会连声音都控制不了吧?”
冯晓磬双手撑着大圆桌,有些吃力地缓缓地起身,慢慢挪步到她们面前,先是扬着头,目光厌恶,不屑地瞪着冯晓琴,转而又满是怨怼地望向旁边的冯晓瑟,咬牙切齿:“六妹妹,我摔落山崖,你也摔落山崖,为何我成了跛子,而你却安然无事?”
这话一出,举座皆惊,老太太不由得皱起了眉,十分不满。冯晓磬的条件,在冯府未嫁的姑娘中,最为出众。老太爷老太太也不吝多给她一些宠爱,娇养着,将来为她选一门贵婿,好成为家族的助力。谁知冯晓磬却口不择言,大家小姐自称为“跛子”,传了出去,哪个好人家愿意结这样一门亲事?她招招手,唤来黄嬷嬷,对她耳语几句,黄嬷嬷点点头,悄悄地退下。
坐在老太太右下首的,是冯晓琴的母亲二太太钱和雅。她自打冯晓琴与冯晓磬争执之时,就开始坐立不安,双手紧紧扯着丝帕,丝帕皱皱巴巴的,几乎被她搓出一个洞来。大太太稍微淡定一些,但也是手心冰凉,眼睛直愣愣地瞅着纷争那处。李竹君倒像是个无事人似的,笑意融融,体贴地为身边年过七旬的远房伯母布菜。这么一对比,众人心中高下立现。别的不说,单论李竹君那一份稳坐钓鱼台的气度,就已经为人所不及。
冯晓瑟一怔,旋即回过神来:“五姐姐问错人了,应该去问大夫才是。”
那一脸的沉静,深深地刺痛了冯晓磬,她双拳紧握,劈头盖脸,几乎是吼叫着:“为什么成了跛子的人不是你?是你害了我,一定是你害了我。”
冯晓琴很有两分侠义之气,她实在按耐不住,话也说得铿锵有力:“五妹妹,你讲不讲理?当日在禅房里,六妹妹还劝你来着,是你不听,执意要出去逛逛。在普度庵里头逛逛也就罢了,谁知你竟逛到了后山的悬崖上去了。没有人想要害你,是你自己害了你自己。”
冯晓磬歇斯底里的模样,让冯晓瑟非常腻烦,甚至不愿多看她一眼。她不由得反省,自己是不是就真的那么好欺负?往日那得过且过,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行为态度,是不是错了?
狂妄的人会更加的狂妄,嚣张的人会更加的嚣张,不会因为善意的容忍有任何的收敛。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这是千古颠之不破的真理。
冯晓瑟的心防仿佛被撕开了一道微小的裂隙,压抑已久的郁气,迫不及待地想要宣泄出来。
接过冯晓琴的话头,冯晓瑟说道:“二姐姐,我知道你伤了腿,心情不好,忍让些也没什么。只是事关我的清白,我也少不得为自己分辨几句。
当日,你不听劝阻,执意要出去。之后,我与三姐姐、四姐姐留在禅房里歇息,半步未曾迈出房门,直到二姐姐回来求救。一来,我并没和你在一起;二来,我不能未卜先知,知道你兴之所至,将要去往何处。请问二姐姐,我是如何有能耐加害与你?
几位姐妹与我一样,突然听到你出事的消息,实在悬心吊胆,所以没有征求长辈的同意,不顾自身危险,山路难行,前去救你。
你从悬崖上摔落,那里乱石丛丛,地势非常显要,要寻到你的踪影,并不容易,除了派人走上悬崖,别无他法。当时的情景,如今想来,依旧后怕不已,只是与五姐姐的安危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
悬崖上的石块早就被踩松动了,以至于我才上去不久,就摔落下去。山崖边上的人很多,二姐姐,三姐姐都在,包括你的丫头紫儿、彤儿,人人皆可以为我作证。
你我姐妹,我不求你的感激,但你也不能随意地把莫须有的罪名栽在我的头上,恩将仇报,实在是让人寒心。”
她的眼中似有泪花闪闪,声线柔和,吐字清晰,态度不卑不亢,却又隐隐带着委屈,让一些心软的女眷听了,唏嘘不已。
都是深宅大院里的当家主母,争风吃醋,明争暗斗的戏码看得太多了,虽然不能肯定冯晓瑟有几分真情,有几分假意,但在危急之时能够挺身而出,已经实属难得。
冯晓磬恼羞成怒,眼睛里的火苗都快要窜出来了。她完全忽略了冯晓瑟的话里的重点,只抓住了三个字“二姐姐”。
“别以为我不知道,必是你和冯晓笙密谋好了害我。我说呢,她跟在我身后,唯唯诺诺的,原来是安了这样歹毒的心思。一定是她,见我走上悬崖,推了我一把,要不然我好好的怎么会摔下去?”
冯晓笙忐忑不安,就是害怕纷争会殃及自身。担忧变成现实,心头还是不免一惊,脸色刷地变得煞白。她仓猝地站起身,猛烈地摇头,磕磕绊绊地想要解释着:“五妹妹,我……我没有……”
冯晓瑟和冯晓磬都有人撑腰,冯晓琴的母亲再不济,也是明媒正娶的正房太太。而她的母亲,只是个卑微的姨娘,身份上,已经划下了一道天然的鸿沟。如果需要一只替罪羊,那她,是最合适的。
冯晓磬似乎有些疯狂了,她呲着牙,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怕了?你只要供出指使你的主谋,我就饶了你。”
冯晓笙急得眼泪都掉下来了,但脑子里理智尚存,冯晓磬是大房景湖院的闺女,虽然得宠,毕竟亲疏有别。她和姨娘的日子,全看李竹君的脸色。开罪冯晓瑟的后果,不是她可以承受的。
“五妹妹,你定是忘记了,当时你一定要走上悬崖摘花,我和你的丫头们都在山道上守着,苦苦劝你,你的丫头彤儿跪下来求你,紫儿还拉着你的手臂不让你上去,被你打了一个耳光。五妹妹,我是你的姐姐啊,我喜欢你还来不及,怎么会害你呀?”
事情越闹越大,不利于冯晓磬的话也越说越多,眼见着女眷们望向冯晓磬的目光,有质疑,有不屑,还有厌烦。大太太心急如焚,想要干涉,可是以长辈身份插手姑娘们的纷争,未免显得小家子气。偏偏冯晓磬情绪失控,浑然未觉。
大太太频频朝着儿媳妇——长子冯晓俊的妻子罗宜佳使眼色,暗示着她去结束这场闹剧。罗宜佳性格贞静,沉默少言,本就不爱出风头,此刻她正襟危坐,眼帘低垂,目不斜视,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大太太见状,不由得气结,心里暗恨不已。
冯晓磬瞪大眼睛,眼白布满血丝,轻蔑地对冯晓笙吐出几个字:“哼,那个穿黄衣服的才是你的妹妹。下贱人生出来的贱骨头。”
冯晓笙不说话,牙齿紧紧咬着嘴唇,直到沁出一丝血痕。
冯晓磬的这番话,无异于指着冯晓笙羞辱冯子康。
是可忍孰不可忍。
冯晓瑟只觉得心间的郁气犹如火焰一般猛然蹿高,额头刺刺地疼痛着,不经思索的话便脱口而出:“五姐姐,东麟山上可是有狼出没的。若是二姐姐没有清楚地记着你摔落的位置,并且及时赶回报信,恐怕你伤的就不只有腿了。听说白眼狼可是会吃人的。”
冯晓琴勉强压住唇边溢出的笑意,心说我怎么就说不出这种一针见血的狠话。恩将仇报,可不是白眼狼么。她得意地附和着:“就是。五妹妹幸而没有遇上白眼狼,可得好好谢谢二姐姐。”
安静的氛围里,忽地响起“噗嗤”一声突兀的笑声,仿佛打开了洪水的闸门,不多时,厅堂里便交织着片片的低语和阵阵的笑声。
熟悉的,陌生的脸庞逐渐扭曲,变形;声音扩大,缩小,敲击着耳膜,好像有无数的魔鬼围绕,伸出怪手撕扯着、张开血盆大口啃噬着。可怖的刺激让本就疯狂的冯晓磬彻底崩溃。
反常地,她并没有大喊大叫,而是阴沉着脸,眼睛里冒出恶毒的光,好似吐着信的毒蛇。蓦地,她扬起手,一个响亮的耳光甩到冯晓瑟脸上。
厅堂里骤然鸦雀无声。
掌风带着冲力,使得冯晓瑟的脸侧向一边,脸颊肿起,一片殷红。
冯晓瑟懵了,耳朵嗡嗡作响,晕眩中,那些被她刻意忽略、遗忘的,命途中所见的一幕幕,飞快地闪现着——
金榜题名,俊朗士子巡游。
状元和榜眼皆已经年过四十,唯有探花少年郎,面如冠玉,目似朗星,一袭红衣,衬得他如同芝兰玉树,卓尔不凡。
冯晓磬隐没在人群中,一见倾心,一见钟情。
她无时无刻想念着他,茶饭不思,彻夜难眠。
大太太看出端倪,逼问之下,冯晓磬说出了实情。大太太爱女心切,于是进宫,怂恿着冯修容请求陛下赐婚。
十日之后,圣旨下。
大婚之日,冯晓磬不胜娇羞,充满对未来的憧憬。探花郎却是眉头深锁,看似忧郁凄然。
探花郎父亲早逝,家道中落,一家老小靠着母亲支起的豆腐摊子勉强度日。他自小好学,没有束脩请先生,便进入书院做小厮,工余时间悄悄地躲在门外,听先生讲解。
是金子总是会发光,善良的书院山长,注意到这个聪慧的孩子,从此让他负责清扫书楼,并允许他入内旁听。他如同一块干瘪的海绵,放肆地吸取着知识的养分。
终于,一鸣惊人。
贫寒时,隔壁铁匠家时常关照。探花郎与铁匠家的女孩儿青梅竹马,情深意笃,早就私定下了终身。谁知一道圣旨,让原应该美满的姻缘化成了泡影。
在探花郎与冯晓磬成亲后不久,铁匠家的女孩儿也悄悄地嫁人了。一年之后,难产而亡。
春如旧,人空瘦。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人成各,今非昨。怕人寻问,咽泪装欢。
探花郎在得知亲事并非是陛下的主意,而是由冯府通过冯修容向陛下求来时,满腔的伤痛化成了无比的愤怒。
他对冯晓磬温柔小意,哄得她偷偷溜进老太爷冯博文的书房。彼时,冯博文已调任兵部尚书。他与人勾结,在采购军备时以次充好,从中贪墨。冯晓磬偷来了冯博闻涉罪的关键证据。
探花郎将罪证交给了自己的座师——门下省侍中白刚健。
白刚建与冯家素有旧怨。大老爷冯子文在御史台任职时,曾弹劾白刚建三子,使其被贬至南省穷乡僻壤为县令。白刚建三子水土不服,染上时疫,不治而逝。
白刚建有失子之痛,探花郎为失爱之恨,两人一拍即合。
由此,冯府一步一步走向覆灭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