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竹君将手里的瓷碗重重地顿在小木几上,银匙撞击着碗沿,发出清脆的声响,碗里的燕窝粥荡漾着浅浅的波纹。
她脸色不愉:“大老爷果然好算计。两个小儿郎打闹,竟被他七拐八拐地跟顶头上司连上了关系,还扯到升职这上头来。
难道罗大人会瞧着媳妇疼爱侄子,就让替媳妇侄子出气的大老爷升官?我一个妇道人家,都觉得不可理喻,真不知道老太爷和大老爷是怎么想的。
这一闹,满城皆知。殷家百年世家,这次竟被摆上了台面,老太爷和大老爷将你哥哥的两条腿当成礼物,硬逼着殷家接受。
殷家还能怎么办?冯家已经这般真挚,这般恭敬。高调些应了吧,别人不会管冯家是不是主动上门,只会说殷家往日的和善都是装的,瞧,他们将冯家逼成了什么样儿?低调些不予理会,别人又会说殷家仗势欺人,如今是不把同僚放在眼里,将来会不会不将陛下放在眼里?
看殷家如今是豆腐掉进灰堆里——吹不得,打不得。左右两难呐。
不对,”李竹君沉思着,手指轻轻叩打着小木几,一声一声,极为有韵律:“难道老太爷和大老爷不仅仅是想着升迁,暗地里更存着抹黑殷家名誉的心思?殷氏一门至忠至诚,历代皆为君主信任的左膀右臂,若是让陛下对他产生戒心……”
信任建立很难,摧毁却极为容易。
李竹君说完,和冯晓瑟对视一眼,两人都觉得心底冒起一股寒意,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老太爷犯下的那桩抄家灭族的罪过,难道他竟想将殷家也扯下水?冯晓信便这样不知不觉地做了那颗棋子么?
“母亲,这……”
李竹君抬手止住了冯晓瑟的话:“这里头的水太深,不是你我能够涉及的。不要再深究了。”
冯晓瑟默了默,点了点头。
气氛霎时间变得有些凝重。
李竹君想想,又问:“你的消息是从何而来的?竟然这般详细,竟然将殷家的姑爷都查了个清清楚楚。”
冯晓瑟说道:“我花了五两银子。”
李竹君看她:“哦?”
“我花了五两银子,从南城安平坊榕树头那里买来的。
榕树头下,有半间破庙。庙里常年住着一个老乞丐。他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有多少年纪,只见他每天都捧着一个葫芦喝酒,抓着一只油鸡腿在吃。
传说他是丐帮的一个长老,手下帮众无数。那些乞丐们散布在城里的每一个角落,像是泥鳅一般在城里进进出出,从深宅大院到茶馆酒楼,就没有他们探听不到的消息。
他们的消息都是明码标价的,三等消息五两银子,二等消息十两银子,一等消息二十两银子,私密消息五十两银子。”
李竹君失笑:“原来殷家和咱们家,也只是三等消息,只值五两银子。”
冯晓瑟也跟着笑了:“正是呢。”
李竹君好奇:“那价值五十两银子的私密消息又是什么?”
冯晓瑟凑近她,压低声音:“据说是宫中德妃娘娘肚兜的颜色和花样子。”
德妃娘娘慕容清溪国色天香,极得陛下宠爱,并且为陛下诞下了唯一的皇子。她的化妆技艺十分高超,发明了一种膏状的物体,能将头发梳成花瓣的形状,每一片花瓣,都薄如蝉翼。她的脸上不施香粉,只略点胭脂,自然又清新,令宫中所有女子黯然失色。正因如此,德妃的装扮成为了标杆,备受京城贵妇们的关注,
李竹君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手指轻点着冯晓瑟的额头:“你呀,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小姐,是怎么知道榕树头下有个老乞丐的?又是怎么知道老乞丐能够打探消息的?”
冯晓瑟不好意思地:“丫头们无事时的闲聊,我听她们说起,就记住了。”
能认真倾听别人的话语,并从中收集对自己有用的信息,这也算是一种本事。
“原来如此。商贸行大掌柜前几日来过,却对你赞不绝口,说你见微知著,心细如尘,能从别人忽略的细微之处寻找到正确的方向。”
冯晓瑟垂下头:“大掌柜过誉了。说实话,当时我的情绪很紧张,所以行事也未曾考虑周密,只想着将事情快速地解决。如今回想起来,大掌柜在经商一道上,经验丰富,而我的粗浅想法,竟然连纸上谈兵都说不上,实在是不应该大言不惭。”
李竹君柔声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不卑不亢,既能尊重他人,又能坚持地说出自己的想法。谁也不是一出生就什么都懂,什么都会,皆是从跌跌撞撞,磕磕碰碰里学习,成长起来的。姑且不论你的决定能否为商贸行带来利润,退一万步说,就算是亏本,这学费,咱们也交得起。”
冯晓瑟感动:“母亲,谢谢您。”
“傻孩子,与母亲何须道谢。没的生分了。”说着又叹了口气:“若是你哥哥能有你这般沉稳,我也就不必日日忧心了。”
“母亲放心,我想,哥哥已经从这次事件上汲取到教训了。都说祸兮福之所倚,说不定哥哥能从此事得到好的机缘。”
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
人生得一知己,不计较得失,风雨同路,夫复何求。
“但愿如此吧。”李竹君顿了顿,又想起另外一件事情来:“西郊庄子上来人了,说是那对卖艺的兄妹往后想要跟在你哥哥身边伺候,你认为如何?”
冯晓瑟微眯着双眼,想了想:“好事,若他们真有一份感恩的心,不枉哥哥对他们的一番维护。何况哥哥年岁渐长,身边的确该有几个忠心的家仆。”
李竹君对卖艺兄妹的印象却不是很好:“才刚听你说来,殷二少爷并不是飞扬跋扈不讲理的人,难道是这对兄妹有心挑唆?”
“哥哥与我说过这件事的原委,卖艺兄妹都有一身好武艺,女孩擅长绳技、飞盘子,男孩则表演胸口碎大石,口喷火一类的硬功夫。卖艺之余,兄妹俩也卖卖药,标榜着有病治病,没病强身。
那天,殷二少爷将卖艺兄妹堵个正着。说他的一个家仆买了药回去,吃了之后上吐下泻,殷二少爷要抓他们去官府,治一个卖假药的罪名。卖艺兄妹连忙道歉,还愿意将卖药的钱还给殷二少爷。卖艺兄妹说他们的药只是面粉,没效果,也吃不坏人,生活太穷了,卖艺也赚不到多少钱,才想到这个法子。
好说歹说,殷二少爷不为所动,正在这时,哥哥看见了,觉得卖艺兄妹可怜,便上去与殷二少爷理论。他们两人一人认为得饶人处且饶人;另一个却认为卖假药伤天害理,不能放任继续害人。
两人血气方刚,言语不和,便打起来了。
我让人去榕树头下,请老乞丐查了查卖艺兄妹。许多事情可以伪装,但生活风霜烙下的印记是很难模仿的。
卖艺兄妹是半年前才到京城的。据说他们从小父母双亡,跟着师傅四处卖艺,功夫就是这样一路磨练出来的。他们的师傅到了京城后没多久,就生了重病,兄妹俩赚得的前大多都用来请大夫,买药。他们租住在城郊的一个小院子,给师傅住的那一间房朝阳,光线也比较好。附近的邻居,好些都见过他们扶着师傅出来散步。
年初,卖艺兄妹的师傅去世之后,他住过的房间就空了下来,但日日都收拾得很干净。而他们卖艺用的工具,就整齐地摆放在小柴房,看得出来都是有年头的东西了。厨房里有面粉、蔬菜,还有一些调料,的确是真正过日子的。
我认为,卖艺兄妹的来历应当是干净的,哥哥和殷二少爷的争执,的确如同他们所说,是一场误会而已。”
李竹君沉吟片刻:“身世倒是可怜的。只不知卖艺兄妹的性格如何?机灵不机灵?以你哥哥那个鲁莽的性子,若是跟在身边人再不着调,那可不行。”
“西郊庄子上的人都盯着呢,都是信得过的老人。如果性格、品行不合适,等到与殷家的瓜葛平静些,送走他们,再给他们一些银钱帮衬,也就是了。母亲放心。”
李竹君放松身体,舒服地靠在大红金钱纹引枕上:“瑟儿将一切都考虑周详,我也就乐得当个甩手掌柜。”
冯晓瑟侧头轻笑:“能为母亲效劳,是女儿的荣幸。”
窗外,雨渐渐停了。
水汽凝结成淡淡的薄雾,渲染着一城春色。
第十一章
长恭帝仁兴十三年六月。
百花街。
冯府。
街口立起高大的红木打制的牌坊,画梁方托,两层飞檐拱顶。坊额为朱红色底,金色字,上书“皇恩浩荡”四个大字。牌坊通身悬挂着红色丝绸,点缀着各色绸缎花朵。从牌坊始,整条街面上铺设着大红毡,真可谓是繁华无尽处,锦绣欲满天。
人们穿梭往来,脸上喜气洋溢,处处回荡着欢声笑语。
冯府府门被清洁得漆光发亮,垂挂着五彩璎珞。
一个五十左右的男子从府内走出,身后跟着七八个小厮。男子穿着深蓝色绸缎棉短褐,脚蹬牛皮靴,小厮们一律穿着灰色棉布短褐,绑脚棉布鞋。
只听男子挥手高声地指挥着:“快,小南,小北,灯笼抬出来,挂在这儿。”
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骑着马,远远而来。
众人抬头,循声望去,有人开口道:“看,是二爷回来了。”
马上就有小厮上前,预备着牵马。
男人从马上飞身而下,只见他一身褐色妆花绸缎长袍,同色腰带,腰带上配着玉佩。他匆匆地往里走,边走还便问:“冯管家,老太爷呢?”
冯管家道了声好,笑着回话:“二爷,老太爷在书房。大老爷也在,正和相公们商议娘娘省亲的细节安排呢。”
“安排几个小厮,采买的瓷碗玉杯,回头就送到。”
“是,我这就去安排。”
不断地有相熟的、交好的,想要巴结上冯府的人家送来贺礼。一架架的大木箱子,流水一般地抬进冯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