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大老爷觉得有人在轻拍他的肩头,转头一看,原来是二老爷。
二老爷低声地:“大哥,老太爷唤你到书房去。”
大老爷神色黯然,就在刚才,他已经决定,无论如何,要保住如烟母子。不为别的,就为了如烟的那一句“拜祭祖宗。”宝儿始终是冯家的血脉。他抿着唇,看了如烟母子一眼,又低下头,匆匆离去。
如烟目光追随着大老爷,心中却是一沉,想着不但进冯府的心愿彻底破碎了,将来还带累了儿子跟着自己吃苦受罪。喉头发腥,又再吐出一口血。
二老爷对如烟母子,存了两分怜悯之心。也许因为他自己也是庶子出身,也许因为他的母亲也是地位卑微的妾室。
叹了口气,他扬手:“来人,把这位……”他顿了顿,也不知该怎么称呼如烟,姑娘吧,不合适。姨娘吧,她不够格儿。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轻咳一声:“把这位……请进府里头去。冯管家,老太爷说了,再派人去请个大夫,吐血的毛病可大可小,别落下了病根。”
冯管家应道:“是,小人马上去办。”
如烟听了,喜出望外,再没料到竟然能够如愿以偿,胸口憋着的气一松,晕了过去。晕过去之时,还紧紧地牵着儿子的手。
安顿好一切之后,二老爷开口,驱散看热闹的人群:“好了好了,没事儿了,都散了吧。”
没有热闹看了,自然也就不会再有人驻足停留。有几个小乞丐的身影若隐若现,他们默契地朝着不同的方向,隐没在人潮之中。
景寿院。
书房,闲杂人等皆被赶了出去。
老太爷和老太太坐在上首,身后的鸡翅木条案正中,摆放着一座田黄石雕高山流水摆件,两侧各是一只掐丝珐琅双环瓶。
大太太坐在老太太的右下首,大老爷则是推头站立在中央,他才刚被老太爷斥骂得狗血淋头。养外室,生下儿子,没什么;外室找上门来,若是能够悄莫声息地抹平了,也就罢了;千不该万不该,将一切都抖落在大庭广众之下,任着市井小民评头论足。
这已经不再是一个男人拈花惹草的风流韵事,而是关乎到冯家的家风,名誉。关乎到外人对于大老爷道德行为的评价。
大太太一边拿着丝帕擦眼泪,一边哽咽道:“老太爷,老太太,您二位可要给媳妇做主。
我自嫁进府里,侍奉公婆,教养儿女,操持家务,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马虎大意。就说这次修容娘娘省亲,我耗费了多少心血,贴补了多少银子,不就是为了给修容娘娘长脸,给府里增光么。
我的一片真心到头来换来了什么呀?
老爷他,不但瞒着我在外头养女人,竟然连儿子都生下来了。要不是今日那贱人跳出来闹事,老爷您还想瞒多久?
更让人心寒的,是老爷竟对那贱人说我霸道,不贤惠,还说等我死了好把那贱人扶正。老爷,我与你三十年的夫妻,难道我就没有点滴的优点么?难道我就这么让你讨厌,巴不得我早死么?”
如今路人皆知,我还有何脸面在府里立足,只怕一个小丫头背地里都能取笑。干脆,请来族中长辈,大家分说清楚,我打点清楚我的嫁妆,合离。”
老太太安抚着她道:“老大媳妇,你心里不好受,我懂得。可谁不是打年轻时这样过来的?动不动就要闹合离,你让修容娘娘如何自处?
你是老大的原配嫡妻,他自是敬重你的。那个女人不过看在孩子的面上,给她一个名分罢了,还能越过你的身份去?”
大太太掀起眼皮,偷偷一瞥,见大老爷对她的话无动于衷的样子,很是恼恨,她的哭声未见收敛,反而更厉害了。
老太爷被她吵得头痛,心道,男人三妻四妾自然为着传宗接代,开枝散叶,多好的事儿。老大媳妇身为嫡妻,不宽容也就罢了,至于又哭又闹喋喋不休么?倒也真是难为老大,宠个女人还得偷偷摸摸。
可是看在娘娘的面上,又不好随便发作,毕竟这一次是大老爷有错在先,纳妾须得先经过嫡妻同意,这方才是正理。万一大太太梗着脖子闹起来,闹到修容娘娘的面前,谁都不好看。
老太爷一瞪眼,一拍桌子:“老大,去给你媳妇赔礼道歉。”
大老爷自觉理亏,忍气吞声地承受着老太爷的怒火和大太太的苦恼,他的心里有一股奇异的轻松感,如烟和宝儿终于在老太爷和老太太跟前过了明路,虽然是以一种血淋淋的方式。
他冷冷地看着大太太的嘴巴一开一合,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大太太冷漠而又刻薄的眼睛,浮在脸上的脂粉,唇角松弛下垂,皱纹深刻……仿佛能够闻到她身上飘过来的腐朽的气息,一切都让大老爷厌恶。脑海中闪现出如烟年轻的脸庞,曼妙的身体,温柔的笑容,当时定是鬼迷了心窍,才会将她踢伤,大老爷心里懊恼不已。
老太爷的话打断了大老爷的遐思。凝视着老太爷,他的内心,想要拒绝,并不想在那个女人面前低头。但话到了嘴边,就习惯性地变成了顺从:“是,父亲。”
他转过身来,走到大太太面前,并不看她,只拱手,鞠了一躬:“请太太原谅,一切都是我的过错。”
大老爷的话说得干巴巴的,听不出任何的感情,也听不出任何的诚意。大太太心中酸楚,但她也明白,身为妻子,阻拦丈夫纳妾,就是妒妇。无论如何大老爷愿意放低身段,给她递了梯子,她便也就顺势下来了。
但一股怨气在心里憋着,不吐不快:“我何尝不懂得贤惠?顶着嫉妒的名声又是为了谁?我不过是担心那些不懂事儿的女人分了老爷上进的心,坏了老爷的身子。唉……如今我年纪也大了,精力不济,伺候老爷是力不从心。我身边的丫头红绸是个妥当的,我回去就替她开了脸,给老爷送过去。”
闻言,老太爷满意地点点头:“老大媳妇做得很好,身为嫡妻,就该贤惠大度。家和万事兴嘛。”
大太太咬碎了银牙,也只能和着血吞。哪个女人愿意与别人分享丈夫?
看看二房,二老爷虽然庶出地位低,人也木讷没出息,但别人就能心甘情愿地守着妻子一心一意地过日子。老太太给他送过几个丫头,二老爷也不怕得罪老太太,全都不软不硬地拒绝了。老太太也无法,毕竟不是亲儿子,况且除了这一项,二老爷表现得十足孝顺,便丢开手,再不管他了。
看看三房,三老爷虽然有两个妾,但全是老太太硬塞给他的。三老爷虽然没有二老爷硬气,不敢明着对抗老太太,但他和三太太鹣鲽情深,小妾们形同虚设,一年到头能见到他的次数屈指可数。
大太太勉强地笑着:“这是我应该做的,当不得老太爷的夸奖。”
骂也骂了,错也认了。大老爷却是不耐烦再与大太太拉扯:“既然红绸妥当,还是继续留在你身边得了。别什么不相干的人都往我的房里塞。”
“你……你把我的好心当成驴肝肺……”大太太被气得语无伦次。
大老爷冷哼一声,不再理她:“老太爷,老太太,儿子想……想过去看看如烟……毕竟,是我把她给踢伤的。”
大太太嘴巴不饶人:“老爷可真会怜香惜玉,我看呐,那贱人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多会演戏的人呐,吐口血,就把老爷的心给紧紧勾住了。”
才刚平息的战火眼看着又要被点燃。老太爷狠狠地剜了大太太一眼,他眼中锋利的精光,让大太太猛然一颤,心下发冷。
老太爷脸色缓了缓,对大老爷道:“去吧。给她拿些补品药材,再给宝儿拿些点心。不看僧面看佛面,她毕竟给你生了一个儿子。”
“多谢父亲。”大老爷这回是真心实意地给老太爷鞠了一躬。
儿子,又是儿子。难道就她一个人会生儿子?已经长大成人的冯晓俊才是冯家的嫡脉正宗。大太太内心腹诽。
“老太爷,老太太,儿子先下去了。”
老太爷摆摆手,示意他离开。
看着大老爷的背影,老太爷沉吟片刻,对着老太太说:“老大媳妇毛毛躁躁的,你也教教她,得亏她还是修容娘娘的生母,一副的小家子气。”
“是,我知道了。”老太太应着。
“今儿我与清客相公们用晚饭,就不回正房了,你自便罢。”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大太太一眼,扬长而去。
大太太心下忐忑:“老太太,这……”
“你呀……”老太太长叹一声,老大媳妇这么多年了,没得一点长进,又无知又自大,怨不得老大与她日渐疏远。可是看着她,就像是看到了当年的自己,被那个仗着老太爷宠爱的沁香压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夜夜无眠,独自到天明。心里的不安,愤怒,痛苦,没有经历过的人,是永远不会明白的。
老太太拉着大太太的手,坐在太师椅上,推心置腹地:“男人嘛,都一样,图的不过是一股子新鲜劲儿。不是有句话么,情义千斤不敌胸脯四两,话虽然糙些,但理是这个理。
人老了,就是个伴儿,那些爱不爱,宠不宠的,终究没多大意思。女人到最后,指望的还是儿孙。你有俊儿,磬儿,还有宫里的修容娘娘,你还与她争什么,没得失了身份。”
说道儿孙,大太太就更急了,一下就跪在老太太跟前:“可……老太太,媳妇说不怕您生气的话。老爷要宠哪一个,我无话可说,但是子嗣上头,就不能够随随便便。当初老爷的姨娘,我都给灌了药。那贱人是个什么身份?一个外头的,谁知道干不干净,就这样生下了儿子。看老爷如今对她们母子这样上心,只怕不久,我的俊儿,磬儿就得被挤到角落里去了。”
若说着大太太有什么优点,便也就是这直来直去的性格了。
“生都生下来了,你再不忿,又能如何?”老太太看她不开窍的样子:“你是嫡妻,你的孩子是嫡出,自古嫡庶有别,将来继承家业的,只能是俊儿。
她们母子如今落在你手里,你想搓圆就搓圆,想按扁就按扁,把那宝儿接到你身边养着,也不是不可以。
况且府里有府里的规矩,人进来了,就得按照规矩办事,你掌家,该知道用什么法子让她难受,又说不出抱怨的话来。你这样急得跳脚是为了什么?淡定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