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太太凝神细想,的确是这个道理。心气平顺了些:“媳妇愚笨,老太太,您可要多教教我。”
老太太将她扶起,拍拍她的手背:“你软和些,男人嘛,都喜欢被顺从,被依赖的感觉,特别是柔情似水、小鸟依人的女人。
外头事情多,回到家里,就是图个舒心。你日日苦着一张脸,嘴巴又不会说些好听的话,任谁都没有心情。
还有,不要在老大面前搬弄是非说别人的坏话,就算要说,也不能从你的口中说出来。有时候敲敲边鼓就可以了,太多就显得刻意了。明面上的功夫该做还得做,一定不能刻薄了她。”
老太太说的,可都是她的经验之谈。大太太听得非常认真,一字不落。等老太太停下话头时,却见大太太望向她的眼里,满是崇拜的神色。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景澜院。
水榭。
荷叶田田,荷香弥漫,一泓秀水泛着绿波。月牙似的柳叶轻点着湖水,圈圈涟漪弹奏着夏日的音符。
八仙桌上摆着棋盘,李竹君与冯晓瑟正在对弈。
冯晓瑟穿一身浅碧绫长裙,微风过处,清雅飘逸。抬手落下一颗白子:“母亲,今儿街口好热闹呢。”
李竹君莞尔:“的确热闹。”
景澜院消息灵通,府里大事小事,全都汇集在百灵那儿,再由她来回报。百灵口齿伶俐,条理清晰,将那境况描述得绘声绘色,虽然未曾亲眼所见,但也差不离了。
“老太爷已经决定认下如烟母子。估计在冯修容省亲之后,大老爷会摆两桌酒席,办一个简单的仪式,正式纳如烟为妾。大太太已然气疯了,老太太正在安抚她。”李竹君说道。
冯晓瑟看着棋盘,不动声色:“看来如烟姨娘在大老爷心中,到底是不同的,大老爷愿意给她一点体面。”
黑子轻轻落下,形成双劫。李竹君拿起茶杯,道:“如烟皮相不错,可惜有勇无谋,开口就扯上大太太,让大老爷下不来台。今日若非牛婶子机灵,将孩子也带出来了,恐怕就要功亏一篑。”她喝了口茶:“不过这样的好处是,大老爷的所作所为,给人们留下了风流又心狠薄情的印象,痛打弱女,抛弃亲子,这个污点,他一辈子都洗不掉。而且无需挑拨,大太太和如烟的梁子就已经结下了,下来要怎么斗,就各凭本事了。”
如烟的小院里,原本负责做饭洗涮的,是一位姓吴的中年妇女,因着儿子娶亲,回乡去了。牛婶子在李竹君安排下接下了这份活计,并且很快取得了如烟的信任。
“没想到大太太那里,这么顺当就接受了如烟姨娘,我还以为要费一番周折。”
“大太太将府里砖头瓦片、花草树木的采购交给了她娘家子侄,这里头可做的文章多了,她是被老太爷抓住了把柄,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了。”
“咦,如烟姨娘运气不错,老太爷愿意为她出头。”
李竹君道:“老太爷哪里是愿意为她出头,家丑不可外扬,只能是快刀斩乱麻,在冯修容省亲之前将事情压下来罢了。说不准上朝时会有御史就这事弹劾大老爷呢。”
冯晓瑟托着腮,眼睛亮晶晶的:“母亲放在如烟身边的牛婶子还是很得力的,我想如烟进府后应该会将她留在身边继续伺候,这样一来,就都在母亲的掌控之中。不过母亲,您是如何发现大老爷在外头有个外室的?”
“早在一年前吧,我几乎每次出门,都发现对面街角那处,有一个女人窝缩着,要么目不转睛地盯着府门口看,要么伸着脑袋东张西望。她的行为举止不像是受过良好的教养,衣饰打扮不像是有来历的人家,却也不是贫寒小户能用得起的。我好奇,于是派人去查。结果,非常有意思。”
“看来这位如烟姨娘早有进府的心思,只是不得其门而入。若如烟是个聪明的,就应该知道府里的日子并不如她想像的那样简单,大老爷在银钱上待她不薄,守着儿子安安分分地过活,自在多了。”
李竹君轻叹:“她现在年轻貌美,大老爷自然宠着她。色衰而爱弛,人老珠黄之后呢?这种富贵安宁是虚幻的,就像是建筑在沙地上的城池,毫无根基。
何况她是奴籍,签了卖身契。没有名分和家族的承认,她的子孙,都只能和她一样代代为奴。奴籍不能科考,出仕,将来婚配,也只能匹配同为奴籍的女子。”
“母亲说得是,我想得太简单了。”
李竹君垂下眼帘:“我不愿为难如烟,若是她没有这个想法,我也不会强迫她进府。如今的局面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求仁得仁。怪只怪大老爷打断了信儿的双腿,我便让如烟搅得大房鸡犬不宁,一报还一报,很公道。
罢了,不说他们了,只等着看戏就是。”
冯晓瑟脸上扬起一抹笑容,目光依旧聚在棋盘上。有李竹君指定的人帮衬着,如烟和大太太之间的争斗,应当不会落下风。
李竹君却有些心不在焉:“你的父亲十日之前捎回来了家信,信上说差事大致已经完成,会赶在冯修容省亲前回府。算算日子,也就是这几天了……”
冯晓瑟抬头,笑着:”母亲不必忧心,想来父亲已经在回程的路上了,说不准,今儿就到家了。”
正说着,冯晓信一阵风儿似的直奔水榭而来,在八仙桌前刹住脚,一把捞起茶杯,仰头猛灌一气,直到把杯子里的茶水全喝进肚子里:“呼……”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冯晓瑟一直盯着他看,只见他一身米黄色圆领素色长衫,银冠束发,动作虽然粗鲁了些,但如行云流水般豪迈顺畅。
直到冯晓信将茶杯放下,她才说道:“哥哥,斯文,斯文。”
冯晓信双手叉腰,翻了个白眼:“是名士真风流。咱要的就是随心所欲,浑然天成的那股气度。那些假清高,装模作样的事儿却是做不来。”
李竹君额角青筋直跳,冯晓信是那种典型的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人,腿伤恢复好了没几天,便到处活蹦乱跳,最近更是迷上了骑射,天天不见踪影。
冯晓信腆着脸,笑着对李竹君说:“母亲,您能给我准备三十只酱肘子,二十斤酱牛肉么?”
李竹君皱眉:“那东西油腻腻的,吃太多,仔细坏了肚子。”
“哪里是我要吃,我是拿来孝敬殷家老爷子的。您不知道,殷家老太太在吃食上对老爷子卡的紧,不让喝酒,也不让吃肉,他们家的饭桌子上,连稍微重口些的菜品都没有,老太太说是不符合养生之道。
那天我和远郊兄弟,镇军大将军萧家的必成兄弟,怀化大将军马家的楚荣兄弟,千牛卫大将军孙家的奇洛兄弟,归德将军杨家的武阳兄弟,一大帮子人到北鸾山跑马,殷老爷子也来了。午间休息时,好家伙,老爷子把我带去的酱牛肉、酱肘子、红烧肉吃个精光,还直说味道倒是好,就是分量少了些,只能尝个滋味儿。
今儿,几家的老太太聚在一起到东麟山普度庵进香,殷老爷子趁机到萧家串门,另外几家的老爷子也会到。殷老爷子特特交代远郊兄弟来给我传话,酱肘子,酱牛肉得管够。当年这些老爷子们全是英雄好汉,大口喝酒,大口吃肉,一顿饭能吃下三斤米,那食量,啧啧,可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收到殷远郊派人送来的秘药之后,李竹君以晚辈的身份,给殷家老太爷写了一封书信。态度恭敬却不卑微。
信中除了感谢殷家送药的情谊,等待冯子康公干归来亲自上门拜谢之外,并未涉及一句冯家的老太爷、大老爷,以及两位少年的争执,表明了冯家三房的立场。
殷家收到信之后,由殷远郊的母亲向氏夫人出面,又给冯晓信送来了许多上好的药品和补品。
聪明人都有着默契,事情过去了就翻篇,不再提了。
不过两三个月的功夫,冯晓信不但与殷远郊不打不相识,成了好友,就连与殷家也亲近起来,冯晓信憨直爽朗的脾气是投了殷老太爷的缘法。
通过殷远郊,冯晓信认识了许多脾气相投的朋友,皆是武将世家的年轻一辈。而才刚他提到的几位老将军,几乎都是连国军队中手握重权的人物。李竹君凝视着冯晓信运动过后红红的脸庞,感慨儿子已经长大,有了自己的人际关系圈子,而这,将成为他未来建功立业的重要助力和宝贵财富。
“行,母亲这就让小厨房马上去做。再添上十只烤鸡,五坛子木樨清酒。庄子上送来几筐新鲜的西瓜,你拿两筐,饭后解解腻。”
冯晓信一蹦三尺高,欢呼:“谢谢母亲。母亲你最好了。”
李竹君瞪了他一眼:“你呀,多大的人了,还疯疯癫癫的没个正形。瞧瞧,院里的杂事,外头的生意,全都由你妹妹一肩挑了,你也很该长进,帮着分担些才是。”
冯晓信一手勾住冯晓瑟的肩膀,用力地晃了晃:“正是因为有了能干的妹妹,才会有游手好闲的哥哥嘛,是吧?”
冯晓信笑得没心没肺,冯晓瑟也只能无奈地随着他傻笑着。
“你们父亲和我挣下的这份家业,将来都是你们兄妹的,你妹妹再能干,到底是个姑娘,怎么好到处抛头露面?你就不能上上心,护着你妹妹?”
冯晓信正色,说出了一番让李竹君和冯晓瑟都相当震惊的话来:“母亲,您放心,我就这一个妹妹,我自会对她好。
我想过了,妹妹要是愿意嫁人,就一定要找个最出色的男子,要懂得珍惜,懂得尊重,懂得爱护,懂得包容她的男子。妹妹要是不愿意嫁人,也没什么大不了,我就养着她一辈子。
我听远郊兄弟说起,殷家族中,有一位姑奶奶,武艺高强,巧捷万端,在战场拼杀,勇猛不逊于男人,先帝御封她为正三品冠军大将军。这份荣耀不但在咱们连国,就算在天下,也是独一份。如今,这位姑奶奶云游四海,寄情山水,快意人生。
我敢说,整个天下,比她尊贵的女人很多,比她聪慧的女人也很多,但比她快乐的,不多。
人生苦短,譬如朝露。活就要活得痛痛快快,潇潇洒洒。”
李竹君愣了。
冯晓瑟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