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会儿,李竹君方才回过神来,她从未感觉到自己的语言会如此贫乏:“信儿,自古以来男主外女主内,你妹妹定是要嫁人的。你的心是好的……只是,过于特立独行,是会惹人非议的。”
“母亲,您的话儿子不敢苟同。活着,自然是为了自己而活。为何要设定不同的条条框框,将人紧紧圈住。只要有本事,男子也好,女子也罢,天高地阔,随心所欲,任凭施展。至于非议,嘴巴长在别人身上,想说就说,想笑就笑,自己身上又不会少块肉,何必理会?”
“人活着不仅仅是为了自己。有时候,活着,就意味着责任。世上没有绝对的快乐和幸福,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李竹君不明白冯晓信脑袋瓜子里这许多稀奇古怪的念头是从哪里而来,这一时半会的也跟他分说不清,只得无奈地道:“才刚那些话你在我跟前说说就罢了,可万万不能在你父亲面前浑说,否则定要挨一顿打。”
说起父亲,冯晓信本能地站直了身子,流露出发自内心的敬仰:“母亲,父亲常常训斥我是纨绔子弟,不学无术。
我不爱念书,也不会念书,过去,我在书院从来是混日子。不知道自己未来的路在何方,迷茫过,混乱过。如今,我很兴奋,也很庆幸,我终于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我要从军。我要做剑锋所指,所向披靡的大英雄;我要做金戈铁马,保家卫国的大将军。我要做让您和父亲骄傲的儿子。”
紧紧地握着拳头,冯晓信的眼里意气风发。年少轻狂,却有一股飞扬的壮志在心头。
李竹君开怀不已:“志当存高远,好儿子。”
冯晓瑟心中也是十分激动,她与冯晓信感情深厚,但也未曾料到冯晓信愿意这般无条件地包容和爱护她。
这番话在冯晓信心里藏了很久,一直想要说,但数次话到嘴边又咽下,越在意就越为谨慎,他不知道父母是否能够认同他的选择,毕竟连国不尚武,朝堂上文官的地位是要高于武官的。
得到李竹君的赞赏,冯晓信倒是羞涩起来,嗫嚅:“母亲,我以为,您会反对……”
“母亲为何要反对?有理想,并且愿意为之奋斗,是好事。”李竹君话锋一转:“信儿,你是小看母亲吗?认为母亲是只会依附于人,柔弱的菟丝花,无法理解你的豪迈志向?”
冯晓信用力地摇头,像个拨浪鼓似的,急忙辩解:“不是这样的,我打小儿跟在母亲身边,亲眼见过许多烦难事被母亲轻而易举地化解。母亲的精明强干比之男子也丝毫不逊色。儿子只是以为母亲会因为担忧而不愿让我从军。”
“战场上刀枪无眼,生死由命,母亲确实是担心。但,在父母的羽翼之下,你一辈子都无法成为雄鹰。你终究要独立去面对人生的风风雨雨,在战斗拼杀中学会保护自己,强大自己。”
冯晓信备受鼓舞,只听李竹君继续说道:“你有理想,可是,你的能力能够足以支撑你去实现理想吗?”
冯晓信动了动嘴,哑口无言。
李竹君不理会他,自顾自地说着:“当你还是一名小兵时,你有高超的武艺碾压你的一切敌人么?当你成为一名将领,你有随机应变的智慧和统御力来领导一支军队么?你有良好的判断力和决策力来指挥一场战斗么?当战争陷入胶着,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生死存亡之际,你有稳定强大的自信,顶住压力么?
你是否熟读了兵法,学会观星预测天气,懂得如何穿越沼泽地……”
冯晓信那不服输的个性被激发:“母亲,您说的很有道理,可都是纸上谈兵。殷老爷子说了,打仗最重要的是运气。厮杀的时候没工夫去想别的,只有不怕死的人才能活下来,赢到最后。”
李竹君冷笑:“殷老太爷一句玩笑话,你还当真了。
殷家是名将世家不假,我昌国公李氏一门也是从刀枪箭雨,血海尸山中打拼出来的。运气是什么?运气就是在逆境中能够扭转乾坤,化被动为主动的本领。而这种本领,上天从来只会赋予有准备的人。
什么时候发动攻击?什么时候战略撤退?是正面对抗,还是分几路包抄?谁为先锋?谁来殿后?这些决定,难道不需要深思熟虑,一拍脑袋就能做出来吗?”
冯晓信一怔,他这才醒起,自己的母亲也是出身将门,她内心的刚毅铁血,隐藏在温柔可亲的外表之下。
“无知,不可怕;无能,也不可怕。没有自知之明,才是最可怕的。不怕死,只能称之为莽汉,畏惧死亡,才懂得珍惜生命。
信儿,想要成功,首要的,是负起责任,对自己负责,对别人负责。如果你的性子仍旧是这般冲动任性又容易被人左右,那么我认为,与其从军,还不如留在家里,安安分分,依靠祖荫,没有大功,也不会有大错。至少,你的战友不会因为你的鲁莽而牺牲;你的家族,不会因为你的错误而被牵连。”
冯晓信瞪大了眼睛,是,也许他并不优秀,但他从未将自己归入无知无能的那一类,更别说是个祸害了。在他的生活里,一切都是很简单的,自在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想做什么就不做什么。而李竹君将这种行为定义为——不负责任。
冯晓信在思考,眼珠子定定地,沉默地望着虚空出神,仿佛将一切完全隔绝在现实之外,只与自己的心在交流对话。
李竹君领着冯晓瑟出了水榭,给冯晓信留下了一片宁静的空间。
走在青石砖的小径上,蕴含着花香的微风拂过指尖。
冯晓瑟回头,看着冯晓信,直到他的身影被廊柱遮挡,完全从视线中消失,才回转身来,有些担忧地:“母亲,您的话似乎太重了,哥哥会不会一蹶不振?”
李竹君的眉宇间流露出些许的疲惫:“纵容他,是害了他。这次保住了一双腿,算他运气好,下一次也许就不那么轻易了。我不想信儿他稀里糊涂地丢了性命。许多道理,知易行难,要领悟,还是得靠他自己。”
冯晓瑟叹了口气:“希望哥哥能体谅母亲的一片苦心。”
李竹君停下脚步,望向冯晓瑟,神色肃然:“瑟儿,下个月,林家会有商队并三艘商船出海,我在其中入了一股。”
冯晓瑟事先并不知情,愣了愣,便反应过来:“母亲,海上贸易虽然利润高可是风险很大,海上迷航,海盗,风暴,都是非常难以跨越的难关。听说出海的商队,能安全回来的不到半数。”
余下的,消失在一望无际的茫茫大海。
“母亲不为赚钱,为的是一条后路。林家亦然。”
冯晓瑟恍然大悟:“母亲的意思,我们将来可以随船到海外。”
如果能够成事,便再好不过。山高皇帝远,纵使冯府获罪落败,三房一脉也是能够保全。
李竹君点点头,神情却越发凝重:“据说海的尽头,有一片广袤的陆地,被称为珊瑚洲。那里特地肥沃,特别富庶,盛产金银铜铁各种矿产,而丝绸和瓷器特别受到喜爱。
通往珊瑚洲的航道,是凌国从凌日皇朝继承而来的。他们的琉璃,在那里价值万金。
林家花费了大力气,才从凌国人那里弄来粗略的航海图。林家的商船,每年都会出海,满载着这些货物前往珊瑚洲。如果能够顺利抵达,那么换来金银之后,并不运回,留在当地,随船出发的一些青壮的商队成员也不再返回,长留在那处,采伐,开垦,建造。如今林家的一个庄园已经有了雏形。
只是珊瑚洲的环境酷热,土著民风彪悍,人人都是金发碧眼,外来者的到来使得当地的资源被抢夺,所以土著十分抗拒,相互间时时发生冲突。更加饮食习惯的差异,水土不服,少医少药,留在那里的林家人皆是四十左右便离世,寿命不长。唉……实在是让人有些望而生畏啊。若不是迫不得已,谁愿意背井离乡去受那份罪。”
冯晓瑟心中希望的火苗瞬间被冷水浇灭:“母亲,付出的代价太大了,不值得。”
李竹君抿了抿嘴唇,说道:“死马当成活马医罢。多一条路总是多一份希望。我想过了,若是信儿能够改了他的脾气,有所长进,便让他进入军中历练,靠自己挣来的功勋,也许多少能够抵消府里的罪孽。前程是不敢指望了,守住一份平淡的日子就很好了。若是他依然故我,不受拘束,恐怕等不到府里获罪,自己就会惹出大祸来。让他随着林家商船出海,到珊瑚洲去。”
冯晓瑟一惊:“母亲……”
“珊瑚洲虽然不是理想之地,但与流放三千里相比,至少信儿还有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