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凌江的源头是北省的大雪山,每当春季冰雪消融,就洪水泛滥,威胁江流两岸的田亩和百姓的安全。
李竹君抬头,崇拜地看着他,笑颜如花:“老爷,这可是功在当代,造福子孙的大好事儿。将来每一册天下州县图都会刊印上老爷的名字以及您的努力成果,定会留名史册。”
冯子康的脸色微微泛红,双眼放光,说的兴起,滔滔不绝:“名留史册不敢当,算是为百姓,为连国,做了些力所能及的实事吧。
这一次出门,我深刻地体会到一个道理——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书本上记载的,是理论上的学问,而只有亲身动手去做,去实践,才能增加阅历,得到真正的知识。”
“老爷,既是如此,不如在适合的时机,谋一个外放的职位?
一来,您在京城,碍于大伯的缘故,束手束脚,不得大展长才,实在是很可惜;二来,为官一任就要造福一方。老爷您的学识渊博,这是基础,若是再加上经由实干累积而成的经验教训,互为因果,岂不是比那些只懂得纸上谈兵或者一味莽干瞎干的人更为优秀?”
李竹君拿过一张松软的丝帕,轻柔地为冯子康拭干双脚的水珠。趁着冯子康完成公务归来,心中依旧充满成就感和兴奋感的时候,将心中早已经盘桓许久的想法和盘托出。
“这个嘛……”
冯子康深吸一口气,眼睛微眯着,他从没想过外放这个问题,但当李竹君提起,这个念头便在他心里扎下了根,细细思量,确实是个好主意,既可以避开大哥的锋芒,不与其冲突,又能得到展现自己能力的机会。
“夫人说得有理。只是外放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何况夫人名下生意众多,一旦离开京城,应当如何处置?方方面面,都须得从长计议。”
“这是自然。重要的是老爷的想法,您若是定下了主意,咱们便慢慢铺垫安排。”
冯子康沉谋重虑,许久之后,才下决心道:“我看就这么定了。我的年纪在这儿摆着,再不努力一把,博个晋升,恐怕真就要在七品官的位置上做到致仕了。”
李竹君听冯子康这样说,心下紧绷的弦松了松。离开京城,也许生意上会损失些钱财,也许生活上会枯燥些,但能远离冯家,远离祸端,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对了夫人,我不在家时,家里一切可好?”
为免冯子康忧心分神,误了差事,李竹君给他写信,家里的事都是寥寥数语,一笔带过。如今冯子康问起,李竹君不紧不慢地,道:“也没什么要紧的,来来去去不过都是些琐碎的事儿。只是关于信儿……”
李竹君面色为难,欲言又止。
“信儿又闯祸了?”冯子康的声音一下就阴沉下来。
“唉……”
李竹君轻叹一声,千回百转,像是羽毛从心间轻擦而过。她眼里有闪闪泪花:“信儿错就错在心肠太好了……”
李竹君缓缓地述说着,低柔的语调,悦耳的声音,让冯子康虽未亲身经历,却也感同身受。
说到冯晓信被带走时,她的眼神充满了黯淡和无助;当冯晓信浑身是血被送回,她的眼神饱含着痛苦和忧伤;而提及长跪在景寿院外,她的眼神又纠结着酸楚和无奈。
冯子康脸色铁青,十分难看。他没想到,自己离家之时,妻儿的境遇竟是如此难堪。手握成拳狠狠地砸在太师椅的扶手上,牙齿咬得咯吱作响:“实在是欺人太甚。”
李竹君连忙查看他的手,见手指骨节上红成一片,不由得心疼,道:“老爷,按理说,信儿有错。老太爷和大老爷作为长辈,怎样教导,都不过分。但是,在殷家已经原谅并且不予追究的情况下,老太爷和大老爷仍然执意要打折信儿的双腿,并且将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我心中不忿,总想着,这内里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缘故?”
说着,李竹君起身,从花梨木橱的抽屉里拿出一叠折得整齐的纸张,交到冯子康手里:“老爷,您看看吧,这是我私下里让人查的。我一个妇道人家,懂得不多,看了只觉得胆战心惊。”
冯子康眸光灼灼,凝视了李竹君片刻,打开纸张,目光在蝇头小字上浏览而过,眉峰骤然拧成川字。
“糊涂,糊涂啊。”他霍地站起,双手负在身后,鞋子也不穿,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大步走着。
“照这样看来,老太爷已经投靠了四侯,这是对陛下的背叛,是大逆不道啊。陛下虽不是那种强势的,一呼百应的霸气君主,但也并非软弱可欺。
这些年,陛下提倡节俭,发展商业、农业,国库渐渐充盈。财力丰足,便能够扩充军备,招募士兵。陛下任命龙武卫大将军许怀远为御林军统帅。御林军从三万名士兵扩充至五万名。更诏命四侯,从其手下兵马中,各抽出两万人,成立镇西军,镇南军,镇东军,镇北军,亲自任命四军统帅。
陛下与四侯的对抗未落下风,鹿死谁手犹未可知。江山姓连,陛下才是天命神授,四侯势力再大,也只能是辅臣。”
看着冯子康犹如热锅上的蚂蚁,焦虑得不知如何是好,李竹君道:“老爷您别急,也许事情并非咱们想象的那样。”
冯子康停住脚步,拿着纸张的手激烈地晃动着,纸张相互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
“这还不明显?老太爷交好的人物,或明或暗,或多或少,都与四侯有牵扯。你都能够查出来的消息,难道陛下会不知道?这群人根本已经明目张胆,毫不避讳了,而陛下在纵容,在忍耐,在冷眼旁观,为什么?就为了将来能够一网打尽啊。”
说到后来,冯子康的声音已经微微地发抖。
李竹君心里有数,口中却道:“不至于吧?宫里头还有娘娘呢。”
“你啊,妇人之见。威胁皇权,是要被铲除的,不过时间早晚的问题。区区修容,算得了什么。”
“老爷,那咱们该怎么办?”李竹君这话可问到了关键。
这个问题的实质——冯子康是愿意做忠臣,还是愿意当孝子。
他深深地呼吸,平定情绪,刚想开口说话,似乎想到了什么,又泄了气。迈开脚,走了几步,停下来,凝神沉思;又走了几步,停下来,感慨摇头。
李竹君也不催促,只目光静静地追随着。
心思左摇右摆,但前路面临着必须选择的岔口。
终于,他久久地伫立在窗前,仰天长叹,有晶亮的泪珠从他眼角滑落。
李竹君于心不忍,移开了目光。她能够理解冯子康此刻的心情,他自幼读书,圣人之言,三纲五常,铭刻于心。
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
如今这永恒不变的主从关系,即将有一方要被自己亲手撕裂,这种痛苦不啻于割裂灵魂。
许久,许久。
冯子康的声音低哑而苦涩:“竹君,我已经决定了。”
李竹君凝视他,眼底泄露出一丝紧张。
“四侯势焰熏天,陛下轻易动不得。但冯家是墙上芦苇,根底浅薄,最适合拿出来作伐子杀鸡儆猴。你,信儿和瑟儿,是我此生的责任。哪怕不为我自己,只为了你们,也得走出一条生路。”
压在李竹君心里的大石轰然落地,长久以来紧绷着的精神骤然放松,一股疲惫之意便排山倒海般汹涌而来。
她踉跄了两步,缓缓地坐在绣墩上。
只听冯子康继续说道:“老太爷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只与大哥知道,是从不会与我沟通交流,我有心想劝,只怕也是无力回天。为今之计,谋求职位外放要加紧办,待修容省亲过后,我便多往上峰处走动走动。无论如何,要将你们母子带出这是非漩涡。竹君,生意上的事情,劳累你多辛苦些,妥善安排。”
有时候,一句话语,一个眼神,能够暖人心扉,叫人感动。
李竹君含泪带笑:“老爷,你的一番话,字字句句,都在为咱们这个小家着想,实让我感激……”
冯子康叹谓:“你我夫妻一体,不需要再分彼此。未来的路不好走,如履薄冰呐。”
“老爷,船到桥头自然直,还未发生的事儿,就不要担忧太过了。”
冯子康点点头,旋即又道:“抽调些银钱,派人回乡多买祭田,万一……子孙也好有个退步落脚之处。”
“老爷,银钱倒不是问题。只是买祭田,是否要通报府里一声,入官中?”
冯子康想了想,以老太太和大太太的脾性,未免节外生枝,还是隐瞒着为好。
“不必入官中,只在当地官府报备便是。”
“是,老爷。”
前路选择已定。
冯子康和李竹君携手走出屋外,感受着飘散在角落的花香,轻吹过树梢的微风。
宁静的夏夜,有多少美梦在温馨中悄然滋长,又有多少腐朽在黑暗中悄然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