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亲日。
四更天。
夜很黑。一颗颗细碎的星星在明月的衬托下,散发着微小的光芒。
冯府的第一盏提灯点亮,随即是第二盏,第三盏……半个时辰之后,整个冯府灯火璀璨。
提灯五光十色,有的火光是嫣红的,好似初升的朝霞一般。有的火光是橘红的,弥漫开来,犹如落日的余晖。还有的火光是金黄的、海蓝的、石青的,熠熠生辉,将夜幕映耀得分外妖娆。
管事们指挥着仆人各安各位,清洁打扫,整理布置,洒水拈花,忙碌地穿梭于府里的各处角落。
天色渐亮。
淡漠的晨光洒落在窗棱。
净水泼街,黄土垫道。
街道两旁,长长的褐色布帛为隔拦,严严实实地将街内遮挡着。
卯时。
老太爷亲自打开了冯府正门。
老太太与族中女眷,有品阶在身者,俱是按品大妆,一身锦袍玉带,华丽高雅。
辰时。
一名小太监骑着马,奔直冯府,告知冯修容娘娘目下正向皇后娘娘请安,巳时初刻,向太后娘娘请安。用过午饭后,尚仪局尚宫将宣皇太后懿旨,恩赐归省。接旨后,申时末方才动身。
给过红封,送走小太监,老太爷见时辰还早,便命众人各自歇息。管事们却不敢有丝毫的怠慢,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全神戒备着。
酉时。
护卫骑马,走在最前头。紧随其后的,是一群太监。他们手拿立瓜、卧瓜,黑凤旗、黑素扇、黑花伞,银质饰金香炉、香盒、舆盘、盂,银瓶、银椅。冯修容乘坐仪车,仪车两旁,各有一名太监扶车而行。仪车后头,一名太监举着红缎七凤曲柄伞,伞后又是一群太监,手里捧着各种各样的点心食盒,各种常备药品的药盒。
冯老太爷率领族中子弟,穿戴整齐,排列等候在街口。老太太则是带领着女眷们等候在院子里。
仪车在街口停住,冯修容扶着宫女,踩着脚踏,步下仪车。只见她头戴珠翟凤冠,红色大衫,绣凤霞帔,通身雍容华贵的皇家气派。
冯老太爷等人跪倒叩头,口呼:“修容娘娘万福金安。”
“起。”领头太监中气十足地喝道。
冯修容远远地看着两鬓发白的祖父,微微发福的父亲,不禁红了眼眶。
一旁的宫女上前,搀扶着她的手臂,低声道:“请娘娘登轿。”
冯修容收回目光,转身,坐上黄轿。四名太监一同抬起,朝着冯府的方向行进而去。
黄帘垂落,纹丝不动。抬轿太监步伐整齐,快慢一致,显然是经过了严苛的训练,配合十分默契。
黄轿抬到冯府正门口,停住。有两名太监上前,一人撩开黄帘,一人伸手将冯修容搀扶而出,口中道:“请娘娘下轿。”
冯修容站定,稍稍仰头,天色有些灰暗,层层烟云犹如薄纱,密密厚厚,堆堆砌砌,直到天边。收回目光,缓缓地四下环顾她已经离开了八年的家,庭院里那株大榕树越发高壮,扇子般的绿叶顺着枝桠,蔓延到墙外头。就连门口那两只冷冷硬硬的石狮子,此刻也显得憨态可掬。
美眸潋滟,有水光在闪烁。凤冠上长长的珠串,也似乎感受到主人的心绪,微微地颤动着。
正门之内,庭院两旁,躬身站立着早已经等候得心焦不已的老太太以及族中家眷,一见冯修容下轿,连忙屈膝下跪,齐声道:“恭迎修容娘娘尊驾。”
冯修容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不待太监叫起,便脱口而出:“快快免礼,平身吧。”
“谢娘娘。”
众人起身,手脚麻利,谁也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冯修容一手搭在身旁太监的胳膊上,径直迈入正门,走进正堂,在主位上安然落座。
太监端过来一方漆盘,上头是一方冒着热气的帕子。冯修容伸出双手,水葱似的手指柔若无骨,几乎看不到指骨关节。一旁的宫女连忙为她卸下手上的手镯、戒指,接过帕子细细地为她洁手。
这一拨儿伺候的人下去之后,又换上了另一拨儿。
一个宫女捧着茶盘奉上茶来,另一个宫女捧着银漱盂候在一侧。冯修容接过茶杯,漱了漱,拿起帕子,按了按唇角。这时宫女方才奉上蓝底海棠花纹样瓷茶盏,这才是喝的茶。
冯修容浅抿了一口,品味着芳香甘醇的茶味,轻轻地吁了一口气。走出皇宫,回到家,见到亲人,虽然有些许感伤,但心里头无比的轻快。
皇宫里莺莺燕燕,美女如云,她不知流了多少眼泪,费了多少心机,才能平步青云,坐到如今这个位置。冯府的兴旺鼎盛,炙手可热,当中,也有她的一份功劳啊。
此时,以冯老太太为首,众女眷也随后进屋。
冯修容站起,正欲向老太太行家礼,老太太赶忙上前躬身,虚扶着她的手臂,道:“娘娘金尊玉贵,可使不得。”
冯修容凝视着老太太,转而又注视着老太太身后的大太太,热泪盈眶:“老太太,太太,一向可好?”
老太太紧紧握着冯修容的手,哽咽着:“好,好。”
大太太鼻子发酸,百感交集,嘴唇颤抖着,有满腹的话想要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冯修容见状,悲从中来,却又不得不强颜欢笑:“都是我的不是,惹老太太,太太伤心了。”
大太太细细地端详着冯修容,只见她黛眉开娇横远岫,绿鬓淳浓染春烟。丹铅其面,端丽好似出水芙蓉。美则美矣,只是她的脸颊,似乎没有初入宫时那样粉嫩圆润,身姿也清瘦不少,整个人显得有棱有角。
想着女儿入了宫,虽然荣华富贵到了极点,到底是骨肉分离。好容易回家一趟,也只能逗留几个时辰,再次分别,又不知何时才能得见。大太太心中一痛,偏过脸,低声啜泣着。
二太太钱和雅,三太太李竹君,二小姐冯晓笙,三小姐冯晓笛,四小姐冯晓琴,五小姐冯晓磬,六小姐冯晓瑟等人,皆垂头站立在旁,沉默无言。
冯修容一手搀着老太太,一手搀着大太太,先是为大太太拭去眼角的泪花,而后又对老太太道:“磬儿在何处?我记挂着她的腿伤,特意从宫里带来了上好的疗伤药,断续接骨丸、通络生骨粉。”
闻言,老太太即刻唤道:“磬儿,快到娘娘跟前来。”
冯晓磬越过众人,不紧不慢地走上前来,屈膝行礼:“娘娘万福金安。”
坠崖、腿伤,一连串的事情后,冯晓磬多少体会到了人情冷暖,性格不再像当初那般活泼任性,逐渐变得孤僻。
冯修容一直盯着她的伤腿,体贴地问:“腿可好些了。自你受伤的消息传进宫中,我日日悬心吊胆,就怕落下残疾。”
冯晓磬一板一眼地回应道:“已然大好了。多谢娘娘关心。”
冯修容又道:“药你先用着,用完了我再差人送来。”
冯晓磬依旧垂头,毕恭毕敬地:“是,多谢娘娘恩典。”
冯修容入宫时,冯晓磬还是垂髻小童,两人虽然一母同胞,但感情并不十分深厚。如今见冯晓磬寡言少语,木然地一问一答,一丝灵气也无,冯修容觉得自己的热心肠遭到了冷待,顿时失去了兴致。眼角瞥见围绕在旁的其他小姐们,也不好忽略太过,便淡淡地道:“府里的妹妹们如花似玉,钟灵毓秀,我一见欢喜得很,来人,赏。”
一名太监捧着黑色漆托盘,漆盘覆盖着红色绒布,早已经打点好的首饰被分成几份,整齐地摆放着。每一份首饰里,有两只翡翠镯子,两只花样金钗,四只玛瑙戒指。东西是寻常之物,只不过烙上了皇家的印记,再普通也会变得不平凡。
几位小姐连忙出列,朝着冯修容行礼谢恩:“多谢娘娘赏赐。”
正说着,大老爷在正堂外头传话道:“筵席已经预备妥当,请修容娘娘移驾。”
一众宫女簇拥着冯修容至偏厅,卸下凤冠,霞帔,换上金黄底百蝶穿花长裙,发髻上是一支九尾点翠大凤钗。
席间,老太太和大太太各坐于冯修容下首,大太太笑着:“操办筵席的厨娘乃是娘娘入宫前伺候饭食的那一个,菜式也都是娘娘以往爱吃的。”
冯修容点点头:“母亲想得周到。”
女眷们旁观的目光,有些是热切欣羡,有些是心驰神往,还有些是漠不关心。而冯修容的表现很是傲慢,除了老太太和大太太,并不与其他女眷多话。
筵席一直持续到戌时,方才结束。
冯修容前往后院游园观景,而后再到花厅歇息。她遣散了众人,独独留下了老太太和大太太在身边。
“老太太。”冯修容扑进老太太的怀里,痛快地哭了出来。此时,她摘下了伪装的面具,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修容娘娘,而是一个在后宫中苦熬着,悲苦伶仃的可怜女子。
“老太太,我心里苦啊。往日里,不得陛下青眼,庸庸碌碌,冷冷清清,就连奴才也敢蹬鼻子上脸给我脸色瞧。如今幸运,有了宠爱,常伴陛下身旁,好不容易怀了个哥儿,只三个月,却又……”
帝王的心思难测,谁知道恩宠能停留多久?只有生下子嗣,才能保住已经取得的地位,才能有继续晋位的可能。
大太太心如刀绞,抬起丝帕掩着鼻子,也跟着泪如雨下。
老太太没有哭出声来,只有眼泪一滴接着一滴地往下掉。
好一会儿,老太太轻拍着冯修容的后背,劝慰道:“娘娘不要太过悲伤,一切都是缘分,唯叹小皇子与娘娘无缘罢。年前,我已到东麟山普度庵,上供两千斤香油,点香油灯,请求无心师太为小皇子的魂灵超度,早登极乐。”
冯修容抽泣着,满是泪痕的脸从老太太怀里抬起:“我怎能不伤心?陛下得知我有孕,是那样的高兴,赏赐日日不断,还言明只要我诞下皇嗣,便晋我为妃。如今一切都成了泡影……”
大太太也柔声安慰着:“娘娘还年轻,只要放宽心,养好身体,定然很快会有好消息的。”
冯修容摇摇头,眼里满是痛楚:“御医说这一次小产让我伤了身子,以后恐怕很难再有孕了。”
老太太和大太太俱是大惊失色,老太太到底老成些,稳了稳心神,问:“怎会如此?难道是有人作怪?”
冯修容咬牙切齿,面上一片狰狞之色:“太后娘娘喜欢热闹,经常召集人在御花园饮宴。那一日,平婕妤和颖昭仪嬉笑玩闹,平婕妤在拉扯中扯断了颖昭仪脖颈上的珠链,而颖昭仪因为站立不稳,朝我这边连退了几步。我担心被她带累,便往旁边躲了躲,谁知不小心,踩在了滚落的珍珠上,崴了脚,摔倒了。小皇儿便这样,没了。
我不相信这是意外,苦求陛下严查。查来查去,皇后娘娘竟然推出尚功局尚功出来顶罪,罪名是玩忽职守,降职为掌珍。而制作颖昭仪那条珠链的司珍司的一名掌珍,被杖毙。
这便算是给我的交代。连陛下都默认了,我还能怨谁?看着她们面上一副同情惋惜,背后拍手称快的嘴脸,我就觉得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