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冯太后的病情急转直下。
长庆帝从侍候冯太后的宫人口中知道了白天发生的事情,他满腔的担心都化为怒火,发泄在以赵皇后为首的后宫嫔妃身上。
“太后娘娘精神稍好些,想去看看花,散散心,你们凑什么热闹?三个女人一台戏,好好数数,你们能够唱几出?往日里我不理论,倒越发的放肆。太后娘娘这样的身体,能够经得住你们敲锣打鼓,吵闹不休吗?
连国以孝治国,太后娘娘就是被你们这群不知所谓的女人给气出病来。若是传了出去,朕还有何脸面面对子民,面对天下。
滚!全都给我滚到佛堂里去,抄经念佛,为太后娘娘祈福。”
骂过之后,长庆帝拂袖离开,留下一群嫔妃心有余悸。
两个小兵身着绢布甲,手握红缨长矛,笔直地站在城门两旁。
中京城热闹繁华。
城外庄子上的农家,一大早就跳着担子,担子上装满了新鲜的蔬菜、果子,进城售卖。待到午后货物售罄,再满足地挑着空担子装着铜板子出城回家。
路上偶尔遇见了熟人,便唠唠张三的女儿嫁人了,女婿是个秀才,将来说不准出息了,女儿也能做个官太太;说说李四的儿子娶了媳妇,媳妇是个能干的,能做一手好菜。日落西山,一天的时光,就这样匆匆地过去了。
一阵紧似一阵的马蹄声传来。
正在城楼上梭巡的校尉脸色一黑,最近天下太平,也并无天灾发生,没有急报,就连朝廷的驿使进入京城,也必须下马而行。
谁那么大的胆子,敢在京城附近策马狂奔?
远远眺望,只见两匹石青色的骏马,一路踏起沙尘滚滚。两匹马后头,距离约莫三丈,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紧紧跟随。枣红马上那人身后还背着一杆旗子,旗子在风中犹如波浪摆动。校尉定睛一看,旗子上写着一个硕大的“凌”字。
校尉转身,冷不防地踹了身边陪着看热闹的小兵一脚:“快,带上守城令牌,骑马去宫门禀报,陶城公主回来了。”
小兵得令,连滚带爬地跑到马厩,急匆匆地挑了一匹马,跳上马背,就往皇城奔去。
守门的小兵早已经将城门附近的人们驱散开,给三匹马留下了足够宽阔的道路。
骑马的人不停地挥舞着马鞭,催促着马儿快跑。骏马飞奔,仿佛撕裂了风,卷起地上的残叶,呼啦啦地吹拂着街道两旁的人们。
卖肉的屠夫双手叉腰,大大咧咧地:“这谁啊?骑马了不起啊?卫兵们也不管管。”
一个中年男子从酒馆里走出来,只见他背对着大街,正拱手与朋友们道别,三两步之间,脚踏在街面上。
“危险。”
“快躲开。”
“跑马来了。”
好心的人们在急切高声提醒着,声音杂乱无章。
中年男人有些迷茫,抬眼一看,几乎要吓晕了过去。
两匹骏马近在眼前,铜铃似的眼睛,闪闪发光,妖异得不像凡间之物。他几乎能够感受到马鼻喷出的热气,那速度,那分量,踩断两根肋骨,就已经是幸运。
软鞭飞旋,从天而降。
众人又是一片惊呼,目不转睛,原来软鞭是由骑在其中一匹石青色骏马上的男人甩出,只见他身着墨青色长袍,脸如冠玉,目似寒星,背上还负着一个包裹。
软鞭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卷着中年男人的腰,将他一带,一推,中年男人被一股强大的力道裹挟着,稀里糊涂地转了两圈,一屁股摔倒在街角的墙根下。
惊魂未定,中年男人将手伸到眼前,翻来覆去地看了两遍,然后从头一直摸到腰部,证实完好无损,才哆哆嗦嗦地站起身,走了两步,这才回过魂来,指着骏马远去的方向,破口大骂。
骑马的人自然不理会中年男人的叫骂,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些,再快一些。
所有的人都知道,冯太后已然油尽灯枯。
长庆帝、大皇子弘策、二皇子弘筹、三皇子弘韬、安东王连祯,齐齐守在冯太后的床榻前。
弘韬手捧着玉碗,跪在床榻前,苦苦地劝着:“皇祖母,您就吃些药吧。三口,咱们就吃三口,好不好?”
冯太后摇摇头,力微气衰:“哀家不想吃,这药太苦了。”
同样的对话已经重复了许多次,冯太后就是固执地不肯吃药,弘韬很无奈,叹息地垂下头。
一旁的弘筹拍拍弘韬的肩膀,接过玉碗:“皇祖母,这药不苦的,太医往里头掺了蜂蜜,可甜了,不信您试试。”
说着,弘筹拿起玉匙,乘上药汁,送到冯太后嘴边。
冯太后皱眉:“不吃,拿走。”
“皇祖母,您还记得锦儿出京之前,曾经嘱咐过您,好好吃饭,好好保重身体。如今您生病了,不吃药可不行。锦儿马上要回京了,听说把小外甥、小外甥女也带回来了,您得养好了身子,抱抱重孙子才是。”
冯太后暗淡的眼眸闪动着些许华光,似是清醒,似是迷茫:“锦儿要回来了?”
弘筹轻声地:“锦儿回来了。皇祖母,您听,有马蹄声在响呢。”
冯太后侧着头,支着耳朵,很努力地聆听着,许久,才眉开眼笑地:“听见了,听见了。哀家的锦儿果然回来了。”
弘筹再次将药汁送到冯太后嘴边,这一次,冯太后没有拒绝,乖乖地张开嘴,将药汁吞了下去。
只吃了几口药,冯太后似乎困倦极了,眼睛合上,便睡了过去。
弘筹将玉碗交给玉娘,自己为冯太后掖了掖锦被,凝视着老人平静的睡颜,鼻头发酸。
如今的弘筹,对冯太后怀着深深的孺慕之情。说到底,他已经失去了许多,如果连亲情也失去了,就一无所有了。
他知道,从他算计刺杀云锦的那一刻,他与皇位就已经无缘。父皇不会允许同根相煎的人坐上那个位子。连血亲的兄弟姐妹都无法善待,又如何能够善待天下百姓?为了掩盖一个错误,而犯下另一个错误,可谓是一步错步步错。
那件事之后,冯太后时时地召他进宫,有时是下棋,有时是品茶,闲谈间,弘筹却领悟到了许多道理,有些甚至是先生不敢也不能教给自己的。
弘筹其实很羡慕云锦,她可以做自己感兴趣的事,不需要日日苦读,而母后说,要想得到父皇的宠爱,就必须挖空心思地着力表现;她可以窝在皇祖母的怀里,不需要维持僵硬的姿势,而夫子们都说,那是天日之表,是皇室优雅的典范;她可以任性地哭,任性地笑,不需要压抑自己的情感,而幕僚们说,要想成功,就必须心够狠。
看多了云锦与皇祖母,与父皇,与林淑妃的相处,弘筹心里暗暗地想,也许普通家庭,就是这样的,相互关心,相互温暖。
弘筹自己是放下了,可是身边围绕着的人,不但怂恿着他与兄弟们争斗,甚至自己人和自己人先闹起来。思及此,弘筹心中苦涩,都想要从龙之功,可从龙之功哪里是这么好得的。
长庆帝眼中难掩悲伤,沉郁的声音打断了弘筹的思绪:“上官天青已然束手无策,御医们也说,太后娘娘远行,就在这一两日。传令宫里各处,做好准备吧。”
冯太后不是长庆帝的生母,她是长庆帝的皇兄,先帝长顺帝的生母。他们是名义上的母子,是对手,同时也是盟友。多年的相处,那份感情,也许能够称之为默契。
连祯满脸憔悴,眼下一片淡淡的青灰色。他沉吟片刻,说道:“陛下,皇后娘娘和各宫娘娘如今还在佛堂里,宫里始终需要主事的人,您看是不是……”
弘筹和弘韬对视一眼,很快又将视线分开,身为儿子,为母亲说话天经地义,可是冯太后的病情在众嫔妃的骚扰下加重,是不争的事实。长庆帝正在气头上,说多错多。
果然,长庆帝烦躁地挥挥手:“让魏川去打理。至于皇后她们,就在佛堂里头呆着,省得闹心。刚刚弘筹提起锦儿,太后娘娘才乐意吃药,可见心里惦记着。锦儿何时才能回到京城?”
“回父皇,”弘策开口说道:“皇祖母病危,我已经命五城兵马司派出信使,给锦儿送信,此时她应该往京城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