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过丝帕将双手仔细擦净,冯晓瑟地走到李竹君身后,为她捏捏肩膀,道:“母亲又何必与那眼皮子浅的人置气?东西虽然是从宫里出来的,可是女儿还未把它放在眼里。说实话,母亲私库里的东西,女儿也见过不少,随便哪一件,都比那几样要好。不过是老太太兴头高,不忍负了她的好意罢了。”
李竹君冷笑:“那几样东西值当什么?就是送到我跟前,我也不稀罕弯腰去捡。这分明就是大房在拐着弯地打我们三房的脸面,大小姐在宫里,从正七品的御女熬到了正二品的修容,可算是扬眉吐气了呢。
阖府都知道老太太偏心大房老爷,连带着老太爷也行事不公。你父亲一个都水监的从七品小官儿,三四年了都未曾挪过窝,为什么?还不是要为他的大哥让路。可惜了,被老太爷、老太太给予厚望的长房老爷至今不过是从六品,御史台台院的侍御史。
你父亲自有主意,我也不好干涉。大嫂掌家,家宅琐事,想要一碗水端平,也难。吃点暗亏,我忍忍也就算了,毕竟孝字当头,我这个做媳妇的,对公婆须得敬重。但是欺到了你的头上,我便不能忍。如果我连自己的孩子都护不住,还有什么资格被你叫一声母亲。”
说着李竹君的眼眶微微泛红,她是真生气了。以她的修养,平日里根本不会说出口的话像是不经思索,一股脑儿地倾泻而出。这些话,亲密如夫君,也是不能说的。一来,男人必须是威严的,是干大事的,怎能让后院琐事羁绊住心神;二来,百善孝为先。公婆再偏心,与儿子媳妇而言,只有顺从。唯有在这个聪慧的女儿面前,她还能顺势地发泄两句。
李竹君的祖母,先昌国公诰命一品夫人,是平宁王爷唯一的女儿,封号全德郡主,是真正的金枝玉叶。传说全德郡主当年下嫁昌国公世子,真真是十里红妆。嫁妆第一抬已经进了国公府,最后一抬却还未出平宁王府大门。
李竹君从小养在全德郡主膝下,耳濡目染,性子有几分随了全德郡主,骨子里透出的清高孤傲。她温柔大方,但并不平易近人;她谦和有礼,但自矜自重。她了解世事,知道人情冷暖,却厌恶圆滑处世,喜欢直来直去。
冯晓瑟娓娓劝道:“母亲消消气。记得女先生教过:风水轮流转。母亲性子好,容貌好,色色出众,加上娘家显赫,有些人在您面前自惭形秽,觉得低了一等。如今有大姐姐撑腰,认为终于可以摆脱那种出身带来的无形压力了,按耐不住,猖狂了一些。无妨,咱们就先让他们风光风光。
记得女先生还教过:辱人者,人恒辱之。既然有人愿意自取其辱,我们就当看猴戏得了,千万别气坏了身子,不值得。”
作为大家闺秀,冯晓瑟的这一番话,未免有些刻薄了。但她不过十二岁,对于人心的了解已有了几分深刻,殊为难得。李竹君心里气愤渐消,可脸上依旧笼罩着一层薄怒。
冯晓瑟乌黑的眼珠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弯身附在李竹君耳旁,轻声说道:“五姐姐要走的那一串,怕不是红珊瑚珠,而是红麝串。”
李竹君惊讶地一挑眉:“当真。”
那日景寿院所发生的一幕,被有心人推波助澜,不过一时三刻的功夫,整个冯府便都传遍了。这个世道不缺见风使舵的人,背后嚼舌根,五小姐怎样得宠,六小姐怎样无能。李竹君火冒三丈,只是她也没料到,原来内里另有玄机。
冯晓瑟点点头。
李竹君犹疑地:“红麝串是由麝香加上其他配料做成的红色珠儿,有香味。女子长期佩戴会难以受孕,孕妇佩戴容易引起胎儿流产。宫里还是有些忌讳这样物事的。而珊瑚却是天然而成的宝贝,贴身佩戴,有定惊、祛热、明目的功效。
珊瑚自带斜横纹理,像树木的年轮,打磨出来的珠子,每一颗都不尽相同。以老太太经验老道,怎么连这两样都分不出来?即便老太太认不出来,冯修容入宫多年,眼界、见识已经远胜常人,何况宫里多少老资历的宫人、嬷嬷,都是成了精的,他们都分辨不出来?
如果明知是红麝串而假托红珊瑚珠送进府里,冯修容到底安的什么心?”
冯修容安的什么心?也许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东西是由冯修容信任的永福宫首领太监刘卫送到老太爷和老太太的景寿院里,并未指定下赐给哪一个人,老太太也只是唤来孙女们随意挑选,实在难以看出有何意图。
冯晓瑟沉吟着:“那一日,老太太的行为举止,并没有什么异样。如果她不偏着五姐姐,才是不正常。
那串珠子的确品相不错,鲜红如血,光洁圆润,手感沉厚。女儿细细看过了,天然的纵纹、环纹都很清晰,没有一点的瑕疵,也没有一点的香味。
宫里说是珊瑚珠,老太太也说是,女儿先时也以为是。挑好了东西之后,我将珊瑚珠串交给那日跟在我身边的丫头果儿。
这个果儿,她本为京城五十里外西凤县人,七岁时父母双亡,被叔叔卖给了人牙子,后又被府里管事买进府里。她有一种隐秘的怪毛病,就是碰不得香料。只要沾得一星半点,皮肤便会起红疹子,某些时候严重些,某些时候轻微些。
果儿避着人的时候,将前因后果细细地讲给女儿听,而后又挽起了袖子给我看,果然她手腕的皮肤上起了三颗绿豆大小的红疹子,她确定,那串红珠子上带着某种香料。
女儿见识少,想来想去,带着香料的红色珠子,就只能想到红麝珠了。退一万步说,即便是真正的珊瑚珠,也是被做过手脚的珊瑚珠。”
所谓无巧不成书。
果儿进府后,就被安排到景澜院,如今是冯晓瑟房里的二等丫头,本来是轮不到她来陪同小姐外出。因着大丫头春萍、秋萍都在忙于收拾往普度庵进香所需的物品,忙得不可开交,所以冯晓瑟那日到景寿院请安,便带上了果儿。
李竹君的眼神变得凌厉:“事关重大,果儿说的话,你信得过?她有这种毛病,是怎么骗过验身,进得府里来的?她又怎么能够确定,她手腕上的红疹子,就一定是因了那串红珠子而来?”
深宫,红麝串,冒充红珊瑚,如果事情属实,那么这就是一泓深不可测的浑水。果儿的突然出现,是不是有意的安排?她主动说出香料的事,到底是忠心为主,还是另有目的?
“母亲您担心的事,女儿也想到了。那日,我房里与往常一样,没多出来什么,也没少了什么。并没有人刻意在我跟前提起果儿,也不见她四处晃荡引人注意,是我要往景寿院请安,突然想起果儿这个名字还挺可爱的,就亲自点她跟着我。
我让秋萍暗暗查过,果儿是个挺本分的人,平日里只在景澜院里活动,极少与院外的人打交道。她不出挑,也不懒惰,人缘不错。至于她私下里是否另有主子,被人驱使,女儿手上得用的人不多,无法查证。
我在香膏里调上玫瑰香粉,涂在果儿的脖颈、后腰处,又从私库里翻出了积年未用过的奇楠,碾成些粉末,用在果儿的肘弯、膝盖、脚踝处,亲眼见到完好的皮肤长出红疹子,与那日我见到的,一模一样。
我单独问过果儿,她说她在家里的时候,家里穷,吃了上顿儿没下顿儿,从来没见过,甚至没听过香料这种东西,所以不知道自己有这个毛病。
第一次发作的时候,是春日里,她为衣服熏香防虫,那次接触的是藿香。红疹子起来的时候,手臂、胳膊,满满都是。她又惊又怕,还不敢告诉管事的,怕被撵出去,自己悄悄煮了些艾草水,洗了洗皮肤,好在红疹不过一两日,就渐渐消退了。后来她又接触到了百合香、依兰香、沉水香,无一例外,都会起红疹子,于是她就确认了自己的这个毛病。
为了避免发作,果儿平时很小心,尽量地避免接触到香料,连香脂香膏也是不用的。那日祖母房里,并未熏香,只是剪了两支梅花插瓶。除了红珠串,果儿并未接触其他物事,而且红疹子是在她拿住红珠串之后才出现的,所以可以确定。”
能够瞒骗过眼睛,却骗不过身体的异常反应。
“原来是这样。”李竹君心念飞转,冯晓瑟事后的应对还算完整,那串红珠子看来的确有古怪。
“果儿你可安排好了?”
冯晓瑟道:“我让她去书房整理书籍,那里僻静些,少惹人注目。”
在还未查清果儿的来历,确定她是可以信任的情况下,把她调开,既是为了保护她,也是为了防备她。
李竹君又问:“那红珠子共有几串?”
冯晓瑟回答道:“共有两串,其中一串被三姐姐挑走了。”
三小姐冯晓笛,是二房老爷冯子善的长女。冯子善是庶出,生母万姨娘已经去世。
“三小姐挑走的那一串也有问题?”
冯晓瑟摇摇头:“这女儿就不能确定了。三姐姐先挑,而后我再选。后来五姐姐说喜欢,就从我这里拿走了。最后回到景澜院,果儿才将异常告诉我。”
有光明,就有黑暗;有美好,就有肮脏。
作为母亲,最美好的希冀:自己捧在心尖上宠爱的孩子,面对的全部是光明和美好。但,这是不现实的。李竹君今日才恍然发现,孩子已经成长,有足够的心智去面对人生的黑暗和肮脏。
心里翻来覆去,沉思许久,该把女儿放到与自己平等的位置上来对话,还是始终把她守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