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李竹君终于决定:“传闻,府里大小姐晋位修容,是陛下给予她的补偿。修容怀胎三月,小产了。”
冯晓瑟一愣,没有料到母亲会对她说这些,她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并不适合知道这一类的秘辛。但转念一想,又为母亲对自己的信任而欣喜。
宫妃有孕,血脉延绵,对皇家,对母族,都是极为重要的事。既然冯晓筝怀孕了,为何不向冯府报喜,为何没有昭告天下?
“是意外吗?”冯晓瑟斟酌着问。
李竹君深深地看她,意味深长地:“后宫里,永远不会有意外。”
冯晓瑟心中一沉,又问:“老太爷、老太太知道吗?”
两位老人最近红光满面,心情似乎非常好。
“消息被封住了,还是你外祖母从淑宁太妃那里听来的,然后悄悄递给我。至于老太爷、老太太知不知道,不好说。”
李竹君的母亲,现任的昌国公夫人诰命一品,她与先帝淑宁太妃是表姐妹,话语投机,关系亲密,经常进宫与淑宁太妃说话解闷。
冯晓瑟陷入深思,眼波仿似有水光在流动,好一会儿之后,她缓缓说道:“红珊瑚是贵重的宝物,人人都知道大姐姐最爱红珊瑚。听老太太说,大姐姐笃信,红珊瑚的灵气能给她带来好运,所以她佩戴的首饰,几乎都镶嵌、妆点着红珊瑚。
老太太还说,大姐姐的永福宫,有一株两人高的红珊瑚树,鲜艳润泽,枝干粗壮如碗,形体开阔如扇,称得上是稀世奇珍。至于各色珊瑚盆景、玩器,那就更多了,不一而足。”
红珊瑚生长在远离人烟的深海里。东省临海,宫里品相优良的红珊瑚,几乎都是东省永盛候古家所进贡。
如今看来,已经有技艺能将红麝珠的香味掩盖着,并且做成与红珊瑚珠一模一样,外人看来天衣无缝。那么,做出一株与红珊瑚树毫无二致的红麝树也不是什么难事。
李竹君早已经想到这一层,轻叹一声:“天下之大,有不少能工巧匠,想不到技艺已经出色到这样的地步,堪称鬼斧神工。”
话说到这里,两日前景寿院里的那场小风波,谁是谁非就已经不再重要。深宫里的斗争,没有硝烟,但却比战场上的厮杀更为恐怖。因为它是阴狠的,森冷的,甚至是以和善的笑容为掩盖的。两串红珠,仿佛两条血带子,将这种残酷延伸到宫外头。
雪已经停了。
从绞纱帐的缝隙向外看去,天空一片灰蒙蒙。云层密密厚厚,堆堆叠叠,一直延伸到天边。
冯晓瑟感觉一股寒意从心底慢慢涌出,直至四肢百骸。她拿起茶盅,放到唇边,正要喝,被李竹君止住:“冷茶伤胃,莫喝。”
“母亲……”
冯府风光无限的荣耀,竟然是以冯晓筝的失子之痛所换来的,人人喜悦欢欣的时刻,谁又会怜惜冯晓筝的感受?
成王败寇。
落败的人,有补偿,却没有公道。
冯晓瑟有些惶惑,有些迷茫。
李竹君握着她的手,温暖从手心传递:“母亲懂得。之所以跟你说这些话,不是为了让你对人心失去信任,而是想告诉你,人是有欲望,有所求的。在实现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要付出代价。
人心隔肚皮,哪怕是最亲近的人。你永远不会知道,今天对你微笑,明天会不会转身就将你出卖。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就是这个道理。
你的性子落落大方,宽容,以善意去揣摩人心。这是优点,也是缺点。它使你很容易忽略别人隐藏的恶意,使自己陷入危险的境地。”
“出卖?母亲,您的意思是……”
“任何事情都不能只看表面。我们看到的结果,有可能是虚假的,扭曲的,甚至经过利益交换的。
冯修容流产,不外乎两种结果。也许是无知无觉中被人所害,只能惋惜她的手段不够,护不住自己,也护不住孩子;也许是她窥见了别人的算计而顺势为之,那么便是有更为重大的诱惑,使得她愿意以放弃孩子为代价来交换。”
冯晓瑟想了想,情绪有些低落:“太复杂了。想不到两串红珠子引出那么多的事端。母亲,我需要一点时间,来理清我的思路。”
李竹君温柔地:“慢慢想,不着急。
今日母亲与你说的话,涉及宫中,已经出格了。出得我口只入你耳。回头我把果儿带走,让她在我房里伺候。红珠子的事情就交给母亲处理,你不要理会了。
我们只是普通人,那些污七八糟的事不掺和,也没这个能耐掺和。我们清清静静地过自己的日子,就好了。”
炭盆里的火光渐渐熄灭,在寸寸冰冷的空气中,世界,仿佛被隔绝了一般。
夜,似乎蕴含着神秘的美感。
没有星光,远山隐没在一片浓重的阴影里,只能模糊地看见浅浅的轮廓。
北风呼啸,凛冽刺骨。
这样寒冷的夜晚,最适合全家围坐在小火盆旁边,烤上两个土豆或者红薯,点滴的温馨,足够驱散一夜的寒意。
马车在空无一人的街面上奔跑着,家,已经近在眼前。
冯子康紧了紧身上的裘皮大氅,迈着大步,走进景澜院。
游廊上挂着纱灯,一个连着一个,由近而远,一阵风吹来,纱灯跌宕起伏,犹如颗颗明珠,洒落在碧波上。
一窗橘色的暖光,似乎在等待着迟归的脚步。冯子康的心头有一股暖流划过,仿佛是感受到召唤一般,脚步也变得越发轻盈。
“太太,三老爷回来了。”画眉笑着,一边说话,一边为冯子康将厚厚的棉制门帘挑起。
进得正厅,地龙烧得正旺,暖洋洋的,有清幽的百合香气扑面而来。只见李竹君歪在贵妃榻上,手里拿着一部书,看得极认真。听见声音,忙放下书,起身,上前迎接。
“老爷。”
李竹君一身半新不旧的家常粉蓝地五彩团花绸面长袄子,妃色撒花棉绫裙,墨黑的长发松松地挽了个堕马髻,斜插着一支金累丝镶粉红碧玺莲花簪。明媚的灯影笼罩着她,笑意嫣然,娉娉婷婷。
冯子康解下裘皮大氅,递给百灵,手上还提着一只方方正正的粉紫色纸盒子:“知道你喜欢卢家铺子的玫瑰糕,回府时路过,就买了。”
百灵连忙上前,双手接过。
李竹君贴心地斟上一盏热茶,送到他的跟前,笑着:“多谢老爷。”
茶水的温度刚刚好,冯子康喝了两大口,顿时觉得满口生津,通体舒畅。
李子君鼻尖嗅到冯子康身上一抹淡淡的酒气,便转头吩咐着:“杜鹃,让小厨房将醒酒汤送来。”
冯子康叫住:“不必了,只略喝了两杯,不妨事。都水监内一位同僚谋了个外放的机会,将前往北省青平县任县令,今日是为他践行。”
李竹君笑道:“北省气候苦寒,老爷的这位同僚只怕会辛劳些,比不得京城里的舒适自在。”
冯子康换上家常的深蓝色暗花棉袍,道:“听从青平县回来的人说,此地位于北省与西省交界,沟壑纵横,很是荒凉。”说着,若有所思:“然,环境越艰苦,就越能磨练人的意志,何况为人臣子,当为国效力,为君父分忧。贪图享乐,不愿吃苦,岂是君子所为。”
“老爷说得是。”李竹君低声附和着。
冯子康举人出身,连考两榜,却未能再进一步。他精于人情世故,都水监丞虽然只是一个小官,他依旧做得有声有色与同僚颇有交情。
有能力、有手腕、有大张宏图的胸襟和期望,家世也不俗,只是父子兄弟同朝为官,虽然不是同一部门任职,但家族的资源、人脉是有限的,有人必须收敛锋芒,做出退让。大哥冯子文是长子、嫡子,将来还会是冯氏的族长,冯子康只能成为的兄长陪衬。很无奈的事实,不接受,又能如何?
不甘心,实在是不甘心啊。难道只能一辈子窝在都水监?日日对着无穷无尽的图纸资料?哪怕如同那位同僚一般,得个县令的实职,就算不能建功立业,多干实事,增长见识,也是好的。
十几年的夫妻,从冯子康的眉梢眼角,李竹君便能将他的心思猜出个八九不离十。不忍他满腔郁气,李竹君道:“老爷,小厨房做了鸡汤银丝面,再配上几样小菜,端上来可好?”
冯子康默默地告诫着自己,兄友弟恭,千万要忍耐,不能为了自己的那点心思而坏了兄弟之间的和气。他长出一口气,道:“晚饭时只顾着和同僚们说话,倒没吃什么,如今正好饿了,叫人端上来吧。”
雪白的银丝面浸在金黄的鸡汤里,面上疏疏落落撒着切得碎碎的葱花,配上脆嫩的酱萝卜,清爽的椒米拌木耳,诱人的浓香让人不禁食指大动。冯子康顿时将烦恼抛在脑后,拿起筷子,香喷喷地吃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