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鼎立,局势为妙,虽然北宁新朝初立,势单力薄,但是桓凌与谢昭的手段并不能不让人忌惮,所以陈国、南萧一向关注这个后起之秀,北宁一有什么风吹草动,自然逃不过他们的双眼。
尤其是这样抛弃结发妻子另立新后、宠幸朱氏后人置发妻于为难之地的事情,更是引人议论,再加上刻意的引导,北宁民间桓凌的风评已经不大好了,可他却丝毫不知道。
阿平就感觉,还是人在朝中好办事,谢昭养了阿徐和她这么多年,她们总不能没有一点用处吧?还有那些受过谢昭恩惠的人,都很看不惯桓凌那样宠妾灭妻的做法,比如韩嗣、比如刘冲,都曾隐晦的表达过要帮谢昭的意思。
就比如这次这个事件,她不过编了几句歌谣,让阿徐传了出去。
闲着没事各家里串串门子,和府里的小丫鬟们唠唠嗑,隐晦的提上两句,叹口气甩袖子走人,结果就传的四处都是。
所以不管何时何地,八卦从来都在。
尤其是这些皇家秘闻、小老百姓们最爱听了。
就在风言风语越演越烈的时候,阿平收到了一封信,打开后却只有短短的几个行云流水的大字:“愿效犬马之力。”
那字风流张扬,姿态横生,丝毫不受拘束,有种神仙般的纵逸,却不失风骨峥嵘。
阿平赞叹了一会儿这足足可以挂起来当艺术品的字体之后,才把目光往下移,却被惊得差点咬到舌头,落款竟然是琅琊王泓!不就是那个谢昭曾经去刺杀过却铩羽而归的王泓!
那可是天下名士之首,出身第一望族的琅琊王泓!
计谋无双却甘愿隐居世外的第一谋士!
传闻,最为强壮的南萧曾经去琅琊请过王泓,王泓避居乌衣巷不曾出门相迎,南萧皇帝萧簒亦微服私访,三顾茅庐,亦未请得他出山,如今,他竟然送过来一封书信,对谢昭说愿效犬马之力!
这不就是要投奔谢昭的意思吗?
意味着谢昭可以使用王泓那无双的智谋,琅琊王氏的各种资源、人脉!
阿平的心跳都要停止了,她实在是太过激动了,隐隐间,胸腔中有一个呼之欲出的念头……怎么都压不下去,既然桓凌无情无义,那谢昭何须步步忍让做个贤后?!
有琅琊王泓的助力,有韩嗣、阿徐、以及范阳卢氏的助力,以及谢昭本人的强大号召力,取而代之,成为一国女帝也并不是什么难事!
这真的是一个让人血脉喷张的念头!
手上仍有几分重量,她抖了抖,有一对碧鸳鸯翡翠掉了出来,玉质晶莹剔透,一看就不是凡品,她问了侍女,却说是一个其貌不扬的仆从送来的,说要交给谢昭。
这种东西一瞧就知道是定亲的信物,王泓为什么会送来一对碧玉鸳鸯?到底是什么意思?
阿平清醒了一定,眉头微微的皱了起来,忽然间意识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他将要效忠的人到底是桓凌还是谢昭?
在阿平的潜意识里,她已经把桓凌和谢昭分的很清楚了。
阿平派人去了范阳询问谢昭外祖家的人,却得到了一个让人啼笑皆非的答案。
原来,谢昭曾经定的有婚约,谢昭刚出生,生母卢氏就和琅琊王氏的姊妹定下了这门亲事,那枚玉佩,就是信物,因着这门婚事是高攀,琅琊王氏太过显赫,全因那王泓生母是她闺中密友,才定下,怕生出事端,遂隐而不说,就连谢定奇都不知道,还未等到谢昭长大,她母亲便去了,走的急,连遗言都没有留下,范阳卢氏虽然门第高华,但比起琅琊王氏,到底是气短,又见谢昭生母去世,便也没再提起这门婚事。
还真是……拿婚姻当儿戏啊。
这件事,阿平斟酌着到底该怎么告诉谢昭。
贞敬四年的新年很快就到了,而谢昭,就是在这一年被桓凌一杯毒酒赐死的。
这一年还会发生一件大事,就是朱雅设计,陷害太子桓越与皇后阿颂乱伦通奸,明眼人都知道是陷害,可偏偏桓凌早存了废太子,转立朱雅儿子的念头,直接下令废去桓越太子之位,贬为朔州王,永世不得踏入洛阳半步,仗责四十,连夜遣送回怀朔。
贵嫔谢昭教子无方,侮辱天家门楣,褫夺封号,打入冷宫,后一杯毒酒赐死,帝师范穆之劝谏不遂,自戕在皇宫门口,以示愤怒。
遣送柔然公主阿颂回柔然,同年,册立朱雅为皇后,此时,天下承平已久,桓凌下令凡待嫁女子,皆有入宫选秀资格,广选秀女,充泽后宫。
阿平看着这一段原原本本的历史,只觉得像是吃了一百只苍蝇那样恶心。
谢昭陪着桓凌起于微末之时,一路扶持,劳心劳力,却是这样的下场。
实在不公!
这一世,她绝对不会让同样的悲剧重演!
有一日,谢昭与朱雅狭路相逢,朱雅竟然逼着谢昭对她行礼,谢昭只是淡淡的看了她一眼,唇上含着讥讽的笑意,看也不看她的扬长而去,后来,桓凌还为着这件事情到谢昭这里,温存了一会儿,方才开口要她和朱贵嫔和睦相处,不可胡闹。
谢昭斜睨着桓凌,目光冰冰凉凉,淡淡的说道:“您说臣妾错了,那臣妾便是错了。”顿了顿,又说道:“阿昭生来便不是能与妃妾们和睦相处的人,既然您看不惯,何不将阿昭挪出这北宁皇宫?”谢昭凝视着桓凌,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咬字千斤:“桓凌,放我走吧,放我离开,就当,我从没来过。”
桓凌面上的表情一寸一寸的僵住了,他望着眼前神色决绝而平淡的女人,依旧是那般的姿容迤逦,依旧是那般的聪慧清澈,可是,她的眼神是那样的冰冷,冷到他的心肺都颤抖了起来,他控制不了自己,也根本没办法控制自己,伸手抬起她的下巴:“你说什么?谢昭?你再说一遍!”
“我说,放我离开,随便一个庄子,一个庵子,让我了此残生。”谢昭仰视着他,言语依然铿锵有力,带着一种让桓凌惧怕的淡然:“我曾以为,我可以。但这段时间以来,我发现我不能。桓凌,别为难我,也别为难你自己。我素来是个主动果敢的,下定决心要做的事便没有不成的,如同嫁你的时候,如同扶你登上帝位的时候。”
桓凌抬手,攥住了谢昭的脖子,心字成灰,恐惧和愤怒填满了他的整颗心脏,焚烧尽他的理智,他的血脉,他双眼通红,手臂上的青筋虬的高高的,一点一点收紧力道:“谢昭,除非你死,否则别想离开我,这一生,是你先招惹的我,如何轮得到你说结束就结束?”
谢昭没有挣扎,也没有呼喊,只是那样睁着眼睛淡淡的看着他,她的面颊逐渐发红,他望着望着,忽然泪满面,狠狠的把她摔在榻上,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身后传来谢昭嘶哑的干咳声,他心软成一滩水,又是酸涩又是难过,于是转身,想去扶起她,却见她挣扎着站起来,一字一句道:“桓凌,我有的是法子离开,你到时候不要后悔便是。”
桓凌气的脸色发青,额角青筋直跳,怒了半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拂袖而去。
阿平忙捧了水去给她喝,谢昭只是垂眸,吹去茶碗里的浮沫和叶子,默默饮下一口,眉眼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
阿平看着,也不禁齿寒,不管怎么说,谢昭都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竟要她受着妾室们的气,“和睦相处”……桓凌一朝为帝,必定身畔,再不会只是她一人,她现在能赶走朱雅,但是还有王雅张雅,前仆后继的雅涌入皇宫,阿平知道谢昭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也许……阿平的眸光闪了闪,或许谢昭需要来一剂猛料?
谢昭虽然对桓凌十分的冷淡疏远,但是到底没有下定决心去做什么,她不如催她一把?
有时候某些念头升起来容易,再按下去可就难了。
阿平走上前为谢昭重新斟满一杯茶,笑道:“臣妹记得长姐不喜喝茶,爱饮漠北的烈酒,如今怎么改了胃口?”
“年少时性子刚烈,少年意气,总以为事在人为,风风火火走一遭总能得偿所愿。年长了,却发现这茶才能品出百味的人生。”谢昭的目光落在阿平的身上,含了温润笑意,她不愿再说这些不平事,抬手摸了摸阿平单薄的衣袖,声音仍旧带着几分嘶哑:“如今天凉,怎得不多穿一些?”
阿平微微笑着,趁机说:“臣妹近来读书兴致颇高,读了许多野史小传,却有一事不太明白,想来长姐博古通今,或许可以为臣妹解惑。”她望着阿昭欣许的眸子,便道:“孝宗皇帝在位十八载,生平无别幸,只有皇后一人。皇后张氏与孝宗皇帝幼年相识,患难与共,后结为连理,更是一对恩爱夫妻,每天同起同卧,谈诗作画,听琴观舞,谈古论今,朝夕与共。最为神奇的是,孝宗皇帝乃是一个中兴明君,轻徭役赋税,重百姓民生,将一个衰败的皇朝起死回生。他的皇后更是奇人,后宫的丫鬟内侍,前朝的将领将军,无一人对她有微词,她能力卓绝,数次参与孝宗的改革之制,她劝谏皇帝,直言不讳,辅佐他成为一代贤名君主。”
阿平吸了口气,问道:“只是臣妹愚钝,不知这中兴之治,是孝宗一人之功劳,还是皇帝与贤后张氏之功劳?请长姐指点一二。”
阿昭凝眸,脸上的神色有些许暗淡:“想来是我孤陋寡闻了,竟不知这孝宗皇帝是哪一朝哪一代帝王?”
阿平眉眼间晕开一丝笑意,你当然不知道了,这是我那个世界的皇帝,你知道还奇了怪了:“臣妹刚刚说了,是野史小传,我朝帙卷浩繁,而我们只是浮游一粒,想真正博览群书,乃是不可成之事。长姐不知,实属平常。还请长姐您回答臣妹的问题。”
谢昭凝视着阿平,有些疏淡的道:“锻造繁华盛世,岂是皇帝一人之功?”
“依臣妹愚见,”阿平说道:“若论才智奇谋,圣上行军之时,长姐长伴在侧,立下多少功劳,若论品仪德行,长姐素来宽厚待人,体恤百姓将士,又有用人识人之能,天下间再没有一人比长姐更适合辅佐帝王,迎来清平盛世。”
阿平抬起眼眸,凝视着谢昭微微带着疲倦的眸子:“可圣上为何不能如孝宗皇帝一样,与长姐一生一世一双人?”
闻言,谢昭轻轻的、轻轻的笑了起来,唇齿间溢出一声嗤笑,她转了转眸子,没有回答阿平的问题:“平素里教你多读点书,如今看来也是有用的。”她脸上的笑极为薄凉讽刺,慢慢的便也顿住了,凝视着阿平一汪寒潭似的眸子,一字一句的说道:“阿平,不是所有人都是你记忆里的样子。”
她喝的是茶,泡的浓浓的碧螺春,却觉得自己醉了,眼前都出现重影了,呢喃似的,她说:“相当年,他只身杀虎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可阿平看着,长姐分明也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谢氏阿昭了。”阿平抬手握住谢昭的手,凝视着她的眼睛:“想当初,夫人装病给您气受,您是怎么做的?”
“您当时就狠狠的整了夫人一顿,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寻过您的岔子。”阿平说道:“可如今呢?圣上不拿长姐当人看,什么朱雅什么柔然都敢欺负到您的头上来,您呢?您是怎么做的?”
“您忍气吞声,让出了后位,稳固了朝堂,可结果呢?”阿平连珠炮似的问着,眉眼间全是怒其不争爱其不幸的感叹。
谢昭淡淡的听着,好像没有一丝波澜。
顿了半响,她遥遥晃晃的站起了身,吩咐道:“阿平。”
阿平抬眸看着她。
“去取我的剑来。”谢昭一字一句的说道,脸上的泪痕已经干了,望着阿平,眸子中突然有了光,有了亮。
谢昭一面舞剑,一面念着:“君不见剑气棱棱贯斗牛?胸中了了旧恩仇?锋芒未露已惊世,养晦京华几度秋。一匣深藏不露锋,知音落落世难逢。空山一夜惊风雨,跃跃沉吟欲化龙。”
一舞罢,谢昭的额头也起了一层薄汗。
如此豪气干云,才该是谢氏阿昭应有的样子,阿平微微笑了起来,一字一句的问道:“长姐可否想过,取而代之?”
恍惚间,谢昭只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由得又问了一遍。
阿平道:“圣上仍旧喜欢长姐不假,可他也喜欢别人,他既舍不得长姐离开,又不愿意一心一意对您。”她顿了顿:“若是有一天,您、太子殿下与圣上有了利益冲突,站在对立面,您以为圣上该如何?您又该如何?”
谢昭蓦然想起那个逃亡的时刻,桓凌举起手中的长箭,指向她和桓越,身子倏然一冷,如坠冰窟,桓凌是个狠人,她从见他第一面就知道。
可却从未想过会有一天要和他站在对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