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凌凝视着谢昭,自那次他们言语争执之后,两人已有多日不见,谢昭闭门不出了许久,今日竟然愿意见他,倒有几分出乎意料……
谢昭斟了一杯酒推到桓凌跟前,从前在漠北的时候,那里冬日冷寒,即使穿再厚的衣服也没办法御寒,只有喝一杯烧刀子一般的烈酒才会全身暖和起来,她忽然有些记不清楚,自己与桓凌,这般平心静气坐着已经是多么久远的事情了。
桓凌仰头,饮下自漠北进贡而来的酒,望着谢昭的眼神却渐渐朦胧了,他不自觉握住谢昭的手:“阿昭,我知道,是我负了你,可我一旦登上这皇位,才发觉有万般的不得已,甚至还不如往日在漠北当个守城小兵那般自在。”桓凌一杯接一杯的饮下谢昭斟的酒:“你为什么那么固执……即使我后妃千万,我心中也只有你一个,谁也危及不到你的地位……你为何就,为何就不许呢?你看那陈国后宫、南萧后宫,哪一处不是六宫粉黛成千成百?阿昭,我若执意与别人不同,你可知要付出什么代价?”
谢昭深深的凝视着桓凌,抬手拿手绢儿替他擦掉嘴角下巴上沾的酒渍,然后抬眸问他:“桓凌,你可还记得当年你答应过我什么?”桓凌有些疑惑的皱起了眉头,凝视着谢昭,而后问道:“你指的是哪一件事情?这些年来我答应你的事情还少吗?你难道就不能念着我的好处,别再与我闹了?”
“阿昭,你有如此心胸,又有如此美色,我桓凌这一生,有你便已足以,任她天下美女如云,可我,只要你一个人。”谢昭喃喃的,模仿着桓凌说这句话时候的笃定,那是她们成亲半载之后桓凌对她说的,她一直,铭记到今日。
“那时不过一句戏言!岂可当真?”桓凌的眉头轻轻皱了起来,望着谢昭似笑非笑的神色,不知怎,心中蓦然一凉,思考间便又有了补救的法子:“阿昭,我是那样说的,如今也算是成全了你不是吗?虽然我宫中会有妃子,可我心底的妻只有你一个人!”
谢昭轻轻的嗤笑了一声,然后问道:“那阿颂公主呢?”
“她不过是我为了安抚柔然的权宜之计罢了!”
“那朱雅呢?”
“你该明白的,我宠幸她只是为了朱氏的旧部。”
谢昭轻轻的舒了一口气,最后一丝纠结也消散了,她越发的看不清楚桓凌,口中说的,和做的,为何会是这般南辕北辙。她终究是决定再给他一次机会,便问道:“桓凌,江山与我,若只能得一样,你选择谁?”桓凌的神色逐渐沉了下去,他道:“阿昭,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谢昭毫不畏惧的迎视他,没有半步的退让:“桓凌,只能得一样,你选择谁?”
“这江山难道不是你我并肩携手打下的吗?肃清污浊,迎来清平盛世难道不是你我一同的念想?阿昭,我们努力走到今日,难道就是为了一句只能得一样吗?”桓凌拔高的声音却越来越小,低不可闻,脸上显露出前所未有的疲态:“那你当初,何必推着我一步一步走到这高位?”
她把他推到这高位……不过是因为他想要而已。
她起初只是想强大起来庇佑家族而已。
不经意间却有了争夺皇位的资本。
他也越发的贪心。
谢昭凝视着他,忽而淡淡一笑,她伸出虽然洁白,但因为拉弓射箭而起了茧子的粗糙手指细细的描绘着桓凌的眉眼和轮廓,像是要把他刻进心里一样,心境出奇的平淡:“我知道了,你走吧。”
顿了顿,她呢喃道:“往后都不要再来了。”
在北宁,弱水三千,只取一瓢,是痴人说梦,更遑论一代开国帝王。
他没有回答,便也是拒绝了。
他早已在江山和自己之间做出了抉择,既然如此,她为何不能也作出抉择?若他选择自己,她便与她归隐田园,从此两人逍遥快乐,若他选择江山,那她……便也选择江山。
他口口声声说着此生绝不负她,口口声声说着她是他唯一的皇后,可是,他又是怎么做的?
永远言不由衷。
桓凌放下手上的酒杯,望着窗外的瓢泼大雨,走起了神,在漠北,就从来没有见过这样酣畅淋漓的雨,雨水中腾起一丝丝雾气,他沉默半响,复又开口说话:“谢昭,你什么都好,就是太贪心了。”
谢昭嗤笑了一声,她贪心吗?
大抵是的。
可桓凌呢?他难道不贪心吗?
谢昭瞧着他英俊如昨日的脸,却觉察出几分面目可憎出来,这么多年来携手走过的情分,终究不敌年轻貌美的姬妾。他也不是不爱自己,只是爱的不多而已,只是将他的一颗心平分给别人罢了。
她只想要他独一份的宠爱,毕竟,遥远的从前,他许给她过只有她一人的念想,她也一直信着,从未想过,他早已经变了,从他在别人面前承诺:“照拂他的小女儿”那一刻,他就已经不再是她的桓凌了。
这种改变是什么时候悄然发生的,她并不知道。
好像,他自己也从未察觉,他与从前,并不那般相似。
是什么时候变得呢?
也许是他拉起饱满的弓箭,摆出豪气万千足以射下明月那般的姿态,将闪着寒光的箭矢对准了桓越的时候;也许是他面对韩姚姿态明显的勾引的时候没有拒绝的意思,大多时候,你不是义正言辞的拒绝,就表示默许,只不过是没有机会而已,更何况,韩姚最后死了,她再也不会有机会爬上桓凌的床。
否则,又该是怎么样一番场景?
也许又是年轻貌美的朱雅对他伸出手的时候。
也许是他登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的时候。
说不心凉是假的,毕竟她付出了这么多,日日夜夜的操劳、筹谋、耗费的都是心血。
可是却得到了什么?
他们成亲这么多年,却只有桓越这一个孩子活了下来。
这是为什么?
她在战乱中先后失去过两个孩子,可是桓凌……他始终都太冷静、太理性,争夺的地盘、手中的权势、将领们的拥护似乎都比她腹中的骨肉来的重要。
她也从未有过怨言,一直支持着她,因为他是她选中的人,她知道,漠北的那一方天地是困不住他的,可是……说到底也只是她愚蠢而已。
曾几何时,她也以为她的这段姻缘是自己求来的,一定会比那些盲婚哑嫁的要好上许多,可现如今,她劳心劳力,却都是为别人做的嫁衣。
她想不明白桓凌喜欢朱雅哪点儿?
貌美、聪慧、心计……她比朱雅强的何止一星半点儿。
那个只会撒娇只会扮柔弱只会挑拨离间满眼小阴谋算计的的朱雅……真的是……她从不屑于和朱雅斗来斗去,格局只有那么点儿大,眼光永远囿于后宫的一亩三分地。谢昭想着,默默的饮了一口茶,嘴角的笑容越发苦涩,朱雅的格局不高,她似乎也好不到哪儿去,多少年前梦想的快意恩仇的生活和自己掌握命运的勇气早被消磨的不剩分毫。
她又好到哪里去了呢?
如今,不还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甚至于,她身边的丫鬟都看不下去来教训她了。
又是何必呢?
她沉沉的叹了一口气,落下最后笔,然后喊了阿平进来,有些时候,年纪越大反倒越束手束脚……想到年纪,谢昭才蓦然想起,似乎自己已经不再年轻了,也难怪,桓凌会喜欢朱雅。
她似乎有些释然了,桓凌是她亲手推上去的,这个江山也是她亲手打下的,她并没有想摧毁他们,只是,她想拿回属于自己东西,辛苦多年,她不能一无所得,她不能让谢氏、卢氏就此抬不起头来,不能让她心口的那股不平之气吐不出去,她仍旧是想成为家族的庇护,仍旧想要一个清平盛世。
父亲当初从都城洛阳迁到怀朔,无非仍旧是心系天下,想要看着北宁的江山如初繁荣,如今,她只希望在有生之年,能让父亲看到这个她亲手成就的繁华盛世。
她要成为父亲的英雄、谢家的英雄。
整个天下的、乃至她自己的英雄。
桓凌的大半兵力如今都在洛阳都城,约么有八万精兵,这八万精兵是北宁最强劲的兵力;另外有三万兵力在豫州、荆州等与南萧接壤的地方,还有三万步兵在秦州、梁州几个与陈国接壤的市镇;除此之外还有六万兵力处在怀朔六镇镇压柔然时不时的侵扰。
这二十万士兵,是北宁全部的兵力。
多年战乱,民不聊生,这二十万兵力,其中又有很多老兵、伤兵、残兵、弱兵,兵力不算强悍,但这已经是北宁举国的极限了。
百姓没有安稳的生活,就不能繁衍生息,就没有充足的人口,国力就会变弱。
谢昭深知这个道理,所以她不想发动战争,只想一最小的损失换来最大的利益。
她手上只有精兵五千,包括阿徐手上收拢训练的孤儿、乞丐、无家可归的人,大约有四千。
她唯一有把握能劝动的就是驻扎在豫州、荆州的新兵,这些都是各地收服的散兵,曾经都各为其主,并不衷心效力于新朝,所以才会放在最强大繁荣的南萧身侧——南萧帝王萧纂一向无为而治,不喜战争,数百年来从来没有主动发起过战争。
更何况,那里靠近琅琊。
琅琊……是王泓的地盘,北宁向来征伐不断,但是乌衣巷却始终安逸、平稳,矗立百年不倒,自有他们的手段。
琅琊往北走,是高密、青州、齐周、冀州、瀛洲、范阳!
范阳卢氏是她的外租家!
琅琊往西走,是兖州、相州、并州……
这些都是北宁最为富庶的地方,雨水充足、农耕富足……
而她的目的,则是漠北的门户之城——平城。
平城历史上曾是北宁的都城,皇宫遗址仍在,多加修缮自然能用。
更何况,她与桓凌都是漠北六镇起的家,她终究是想将漠北吃下的,可,目前,那里兵力最强,她不会硬碰硬,往后再说不迟。
没有了谢家强大的财力,谢昭不觉得新朝能顺顺利利的走下去,起码是要吃些苦头的,哪一样不花银子?
银子一向是谢昭管的,采买兵器、粮食,士兵们的饷银,无一不是她这么多年来辛辛苦苦赚下来的。
她起身,命阿平将研究了半日的小地图收了起来,目光透过半开的窗子,这才发现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星月满天了,银辉如练,她的心境忽然也澄澈如水。
与桓凌这么多年夫妻情分,她并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绝。
可是他——实在是太让他失望了,她能一时半刻被爱情冲昏头脑,却不能一辈子被爱情冲昏头脑,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更何况,她是个自私的女人!
虽然安排好了一切的事情,可她的心底仍旧惴惴不安,忍不住再次询问阿平:“送去南萧的信可有闪失?桓凌可有起疑?”
“是我们的人亲自把信交给南萧皇帝的,您在南萧一向有生意往来,圣上是知道的,所以并未过问。”阿平如实答道。
顿了顿,又安慰她:“内有韩嗣、外有王泓,更何况,平城的将领,宋显达您曾有恩于他!只要我们那日安全逃出皇宫,此事便万无一失!”
谢昭的心思显然不在这个上面了,也不知道听没有听到阿平的一番宽慰之语,只是淡淡的望着窗外,神色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