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灵筠看清雨中那人是杜子敏,便招呼他进檐下避雨,可她连唤数声,杜子敏却像无知无觉似的,仿佛整个人的魂魄已离体而去。
温灵筠本就有成人的情智,且她过去多灾多病,还算得上个心思敏感的成年人,刹那间联想到种种可能,也就不再多说,直接将杜子敏硬拉到屋檐下。
当杜子敏回过神来时,温灵筠已冷着脸将一碗姜汤送到他面前,杜子敏神志已然清醒,却没有去接那姜汤,反倒对着那天上垂下的无边雨丝哈哈大笑了数声,连在外值守的侍卫都被他引来了。
温灵筠安静地看着杜子敏这副癫狂的情态,默默放下了汤碗,任他向漫天泼洒的秋雨中奔去。
过来的侍卫看傻了眼,“温姑娘,杜神医这是怎么了?”
温灵筠只摇了摇头。
后面许多天杜子敏都没再露面,听说是感染了风寒,他的小徒弟孙邈在跟前伺候着。
张绾绾一边捣药一边跟温灵筠絮叨:“师父他向来是替别人看病的,这会儿他自个儿倒一头病倒了。你说他这一把年纪了,怎么还去雨里淋着淋出一场病来呢?”
温灵筠面色沉静,不答反问道:“令师当初到飞云谷时你还是个小孩子吧?”
张绾绾答:“是啊,那时候我家还住在岗下,我爹爹从山上下来就见师父他倒在泥洼里,那时刚入冬,师父他整张脸都冻青了,爹爹就把他救回到我们家里去,叫娘烧了些热汤灌给他。师父他醒来后很是恍惚了一阵子,问啥也不应,村里人都以为他是个天生愚痴之人,要不是爹爹后来被猛虎所伤赖他救活,谁都想不到他竟有那样高明的医术呢。”
张绾绾谈性高涨,索性将药钵、药杵放置一旁,继续道:“后来我爹爹就说他一定不是个简单的人,我们这小地方留他不住。我们这附近的百姓成日里都要上山下河地讨生计,摔断胳膊腿儿地乃是家常便饭,最稀缺的就是好大夫了,爹爹和乡里人苦求了师父半月之久,才让他答应收我和阿邈为徒。”
温灵筠边听边问:“令师来时就他孤身一人吗?他可有提起自己的亲人故友,有什么人来寻过他吗?”
张绾绾托腮细细回想了一阵,“是了,有阵子大概是江湖上一些人得着了消息,有好多人来请师父去替人看病的,不过师父都没有答应,又怕那些人挟怨报复,就跟邻里辞行。师父走了不到半天,夜里来了一拨凶神恶煞的人,二话不说就去搜师父的住处,乡亲们见他们逞凶,个个弃家逃往山里,第二天听回来打探消息的人说贼子们都不见了,大家才敢搬回来住。师父也回来了,不过他原来住的地方连着附近的一些村屋都被烧毁了。后来村里来了一个高人说服了里正,说是要让附近方圆五十里的人都搬到飞云谷居住,并且他亲自教导青壮男子修习武艺,由此这些年飞云谷果真一直平平安安。前两年闹白匪的时候周边许多村镇被歹人屠掠一空,唯独我们飞云谷连贼人的影子都没有见到。”
温灵筠摸着垂落在胸前的发辫,“难道飞云谷名声在外,原来除了有神医坐镇,还隐藏着一批武艺高手啊。”
张绾绾兴致勃勃地探过头来:“我们飞云谷在外边儿很有名气么?”
“嗯嗯。”温灵筠先予以肯定,而后又‘咦’了一声,“你不知道?”
张绾绾叹了口气,“谷里的人不会轻易外出,外边自从当年来找我师父的那帮江湖人离开后,就再没有什么人进来了,直到这次进谷的你们和雷庄他们。”
温灵筠想起一些武侠传奇小说中对奇门遁甲的阐述,半开玩笑道:“说不定是哪位高人在飞云谷四周布下了什么阵法,外边的敌人就不能轻易进来了。”
张绾绾觉得有理,立马当了真:“一定是这样。难怪师父他们都不肯让我和师弟到远一些的地方采药呢。”
两人叽叽喳喳正说得起劲,门口传来一声重重的咳嗽。
两双眼睛一同看去,就见据说染病在床的杜子敏正立在门口,身上比前两日多裹了一层棉衣,精神头倒是挺足的样子。
张绾绾连忙起身,小声询问杜子敏的病情。杜子敏只摆了摆手,却朝温灵筠走过来,“老夫瞧着你这丫头于医道上倒有些慧根,若不嫌弃便做老夫的第三名弟子吧,若是你肯用心钻研,将来医术一定在老夫之上。”
张绾绾一脸欣喜,“云儿以后就是我的小师妹啦。云儿妹妹,快来拜见师父呀!”
温灵筠脸上却毫无她意料中的惊喜,只冷淡道:“小女子不过奴婢之身,哪懂得什么医道,更配不上做神医的弟子。”
温灵筠并不完全是出于自谦或是想跟杜子敏对峙,只是她很清楚自己本就有个麻烦的身份,要再做了鬼手神医的弟子,只会给自己招来更多的麻烦,人怕出名猪怕壮,杜子敏当年为何被江湖中人追杀,甚至为何会落得孤身一人来到这飞云谷,这都是赤裸裸的前车之鉴。
张绾绾难以置信地张开了小嘴,却不知道该如何劝说,杜子敏身形也是一僵,气氛陡然尴尬起来。
然而尽管温灵筠已明言拒绝,后面每次杜子敏指导张绾绾用药或是下针的时候,还是会将温灵筠叫到一旁观摩。
一次张绾绾去药房抓药的时候,杜子敏自然而然地吩咐温灵筠去绞条湿帕子来。
温灵筠站着没动,“我可没拜你这个师父,你也别想着拿师父的派头来驱使我。”
杜子敏似乎已习惯了她的冷言冷语,从一开始的憋闷到如今已不以为意,甚至爽朗一笑,“可老夫怎么觉得你拣药、煎药的手法都似老夫亲授呢,莫不是暗地里偷学去的?”
温灵筠先是一愣,而后飞快地坐到他身边去,目光专注地盯着他的面部表情,“你果然跟孟夫人有所关联,你是她的什么人?”
杜子敏收敛了笑容,答非所问道:“她如今过得好吗?”
温灵筠想起孟夫人温柔的笑颜和她那乖巧的宝儿,“她做了一个大官的外室,生了一个儿子,不过她那夫君待她还算不错。”
杜子敏僵坐了许久,大概腿脚有些发麻了,慢慢往回收着,“她都有孩子啦?”
“是啊,那孩子叫做宝儿,是个乖巧的孩子。”温灵筠决定将孟夫人的现状以实相告。
杜子敏这回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只当那时歹人已将她杀死了。我当时也不愿相信,可找遍了整个山头都见不到一点踪影。她娘亲只剩了一口气,到下洼村就撑不住了。天可怜见,我的孩儿……”
温灵筠大概想通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也觉得不忍,便劝慰道:“如今不同了,若孟夫人知道她的父亲尚在人间,还成了了不得的神医,不知道有多高兴呢。以后她和宝儿就有人帮衬了,或许过不了多久,你们就可以在京城重聚。”
杜子敏摇了摇头,扶着酸麻的腿脚站立起来,“如今还不是时候,我不能去见他们。丫头,你若是有心,代我捎些物事给她,她自然就明白啦,我们爷俩全赖有你才得互通消息,以后但有驱使,老夫听凭吩咐。”
他一下子变得这么客气,温灵筠还有些不大习惯,但听一个比自己年纪大上许多的长者对自己低声下气,总该客套一下的,不过温灵筠未及开口,张绾绾已取了药回来,“师父,方才你们该不是又吵开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