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2013年的春节,几乎所有的放贷人和借款人都开始面对一年一度的大考,那即是借贷江湖中的过年关。
借贷江湖有曰:年关难过,年年过。
成都市区,二环路南三段之内的高升桥路街边的一家叫作“鱼米之乡”的小餐馆。
街边两旁的树上挂满了数不清的小红灯笼,张结了一条又一条的纸彩带,努力营造出一种盛世喜庆的氛围。只是树木的绿色幽暗,无雨的日子久了,尘灰在绿叶上凝固多日,显得树很脏,而且寒风凛冽不作美,无数的行人在行风中步履匆匆,埋头穿行,面无表情。
许量和几个小兄弟在一起喝酒。很快从聊天说笑变为了谈判博弈。因为是涉及到金钱的你多我少,他也同意了大家在这很普通的饭馆里面继续说借贷业务的是非、论对错道理和讨价还价。这是一楼,许量坐在这里可以亲临现实透视外面的街景。他想:钱来钱往就是金融,而金融,尤其是民间金融本身是一种探险行为。现在,许量面对的就是对人性的一场探险,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他的学生李锌就敢于在大庭广众之下,明目张胆地要赖了他的账。
窗外的寒冷很厚重,室内的气氛也不会融洽,原因在场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狠话,许量不方便再说出口;但他作为放贷人既然来收账了,没有一点结果,他也退不了场。饭馆里面的人很少,他们在大厅里面吃饭喝酒就好像是在一个大包间,旁若无人。
“有些人,喝醉了,我也记得他的话和面貌;有些人,我们面面相觑却看不见他的五官。”
尽管是文绉绉的,许量还是把话说得很明白,换句话他是在说:金钱就是照妖镜,原形毕露的都是伪君子,其中,就包括了在座的李锌。李锌听了许老师的这番话只是冷笑不语,他很少看见许量的无能无力的模样,耳闻目睹了许老师不再是伶牙俐齿,不再是永远的高高在上的师父,他心中因此而爽快。
自从做了名人之后,许量就失去了江湖大佬的所有能够用武力收账和集资放贷的动力和手段,这是自废武功,他有苦难言。这些年,他主要是在做项目投资和资本经营,但借贷毕竟是他发家的老本行,多多少少还是必须涉足的业务。今天,参加饭局的这四个小兄弟里面,除了三十多岁的精明强干的程丽思是许量公司的律师之外,另外三个人都是欠他的钱不还的借款人。最搞笑的是这三个借款人都是依靠信用才能够生存的放贷人,他们大大咧咧地逾期不还款,而且,三个人就有三个不还款的理由。
王大光三十多岁,是一个有点秃顶的小超市的老板。他的脸大,脖子短,嘴里正好包着一堆牛柳肉在咀嚼。他估计是这牛肉属于一头倔强的老牛,它的肉体有点辣、有点韧性,眼见许量逼得紧,王总忍住美味,他眼光直勾勾地望着满桌的酒菜说:“我没有钱,许总,你们就直截了当处置我的抵押物吧!”
说完这话的时候,王总忍住不笑了,因为旁边的李锌想说话,但李总本人正好又放了一个屁,屁比话先到,脆响之时,方寸之间臭不可闻。如果不是李锌威逼利诱,他也是业余的集资放贷人,王大光才不想得罪许量这样一个成都借贷江湖的资深大佬;现在,即然得罪了,他建议用抵押物处置为现金也可以把欠款连本带利还清了,欠钱还了,不也就还是好兄弟吗?程律师是大男人,模样俊秀,三十而立却有一个女人的名字和女人一样细密的心思。律师心道:有必要去劳心劳力拍卖你王大光的资产吗?我们早就查实了你王大光的银行存款,只是这些存款是非正常渠道得到的财产信息,没有打赢官司没有到强制执行的阶段,我们无法保全和执行你的存款罢了。
桌子下面来了一只毛色黑白相间的小母狗,它低垂的两排奶头昭告天下它也是母亲。
陶菊光心情不好,踢了母狗一脚。这狗闻不到陶总威严的味道,狗眼看人低,它低声咆哮起来。李锌则恶狠狠地一脚踢翻了它,小母狗呜咽着逃之夭夭,腹部剧烈的疼痛立刻让它知道李锌是狠心之人。
陶菊光则低头说:“我破产了。”
他未老先衰的表态很真实地反应了走投无路的企业家的状态。
看在他是资本之鹰同学,又是资本之鹰会所总经理白蓝的EMBA同学的分儿上,许老师有了恻隐之心。
他没有责怪陶总,只是很认真地看了一下陶总失败者特有的沮丧表情,心想:你这样的借款人不知道是怎么通过公司的总经理白蓝的业务审核的?借款不会因为你们是同学就可以办理,欠债还钱也不会因为我们是师生关系而终止。欠钱不还了,但如果真的要使用法律手段对付陶总,许量也是头痛不已,因为没有他完全能够控制的小贷公司作为合规的放款主体,他只能够通过银行提供的私人委托贷款的放贷通道去做这笔业务,合法合规是没有问题的,但真的要打起官司来,少不了曲曲折折,问题颇大。
借款人李锌的理由最奇葩,端坐在椅子上,他对债权人许量点头微笑道:“许哥,我欠你们的三百万不是不想还,但现在兄弟手中的现金实在是很紧张。别人欠我的钱也不还款,我有什么办法?何况,当初借款的时候,做兄弟的也不是全错。您做大哥的,大名鼎鼎的许量老师难道看不出来我的蔬菜超市的连锁项目是有问题的吗?既然有问题的项目,你还借款给我,这不就是把我向火坑里面推吗?是的,您没有出面谈这笔借款,可是您的白蓝总经理亲手经办的吧?你不是说过吗?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但事出有因情有可原啊!您还说过我们放贷人所做的一切业务,哪里有每一笔放款都能够收得回来的呢?两分的月息啊,高利贷啊,你们可以化为坏账处理吗?许老师,您老说说,你们公司是不是不要起诉我,是不是应该以资抵债呢?您老要记住,如果你们不借款给我,就不会有我还不了你的款的事情!前因后果,这样说起来,还是您的错。”
李锌说话中连“许大哥”或者“许老师”这三个字都免掉了。
许量心中郁闷,遇到这样的小流氓,太意外,因为李锌吃饭之前还是正常的放贷人,他们之间都在沟通如何还款的事情。这里是商场不是课堂,许老师不想说话,因为言多必失。多年以来,他对李锌的距离感也最终因为白蓝的擅自做主的信用放款失误而悔之晚矣。
程律师努力微笑着打圆场回答:“李总,您拿出的抵债资产也实在是太没有诚意了。第一,您的资产是城里面华新街附近的拆迁房,你作价每平方米二十多万抵债,这可是天价了。可您想给许总的还是这套房产的一部分,他只能够成为房屋的产权共有人,这样的共有房产怎么处置呢?何况,这房子还不是您的,也是您的借款人抵押给您的资产,目前还在锦江区法院进行诉讼的状态。”
“亏你程大律师还是法律博士和经济学硕士,”李锌冷笑一声,反驳道,“这债权难道不是资产吗?”
挺直腰杆,就像是律师面对法庭那样,程律师笑眯眯地回答:“资产就是能给我们带来正现金流的东西,也就是资产可以给我们挣钱。负债就是给你带来负现金流的东西,也就是负债需要你花钱去养它。比如我们的房子租给别人,如果每个月收到的租金高于月供,房子每个月都可以给你挣钱,那房子就是你的资产;相反如果每个月的租金不够还银行的月供,那房子就是你的负债,因为你得掏钱养着它。明白吗?李总,你可是做金融的高手,是现金流而不是你的嘴巴决定房子是资产还是负债。最重要的,你这房子产权不清晰,总共才十几平方米,还要一分为二,这叫人怎么处置?”
李锌嘲笑道:“程律师,你们习惯做乙方的律师就是甲方主人家的忠实猎犬,难道不知道这房子早晚都是会被拍卖的吗?春熙路附近的老房子的拆迁价格就是二三十万的赔偿金。说不定,你们还可以赚钱的。再说了,我和许量老师是友好的民间借贷,大不了就是欠债还不起了,民事纠纷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许量沉默不语,低头喝茶不喝酒的时候,心中开始推演这局面如何才能够破局。他喜欢挑战,但不喜欢李锌来挑战。何况,众所周知的许量的好学生李锌一旦挑战,许量的输赢都是输。
李锌敢于这样公开激怒许量是很有底气的,他知道许量在借贷江湖里面的地位大不如从前:一则成都行内的后起之秀敢于集资和善于集资,只要胆子再大一点,步子再快一点,集资而来的资金的规模用不了几个月就会超越了许量的资本之鹰很多倍。做金融,谁都知道金融是用金钱说话,谁的钱多谁才是真正的老大;二则名人就是透明的玻璃人,许量出面收款,对讲道理的借款人那是牛刀小试、势如破竹,而对无赖而言却是无能为力。比如,现在的许量就像哑巴和聋子一样端坐在旁边,他的内心正在修补伤痕,李锌和程律师开始博弈,那状态是话剧里舞台效果的对话针锋相对,而其他人都像是观众。
“现在,已经不是依靠讲课和讲道理就可以左右局面的时代,”对许量旁敲侧击,李锌苦口婆心地对程律师解释道,“欠钱不一定要还,要不然就没有债务重组的说法了,是吧?许老师,您教育我们的关于借贷江湖的很多大道理我们都懂了,我们三个都是许哥的好兄弟,有没有债都是一身轻吧?来来来,您是哥老倌,我们几个小兄弟敬酒一杯!”他的普通话里有四川袍哥的味道,很刺激许量的自尊心,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许量不得不喝下这杯酒,就好像李锌成为了高不可攀的屋檐。许量没有皱眉毛,面无表情又觉得自己没有雅量,只好带了微笑仰头喝下去,这酒苦涩,这笑容冷冰冰。
李锌俨然是一个借贷江湖中新生代的老大,许量心中雪亮,知道这三个人设这饭局是有意为之的想赖债的局。有点后悔,许量来之前完全没有预计到会是如此尴尬的局面,他觉得有必要认认真真地对待李锌的挑战了,手中的香烟正在燃烧,烟灰变得越来越长却没有断掉。这么多年,许量都无视李锌的存在,极端的冷漠会带来仇视,现在,李锌就像是小狼狗一直渴望与狮子打仗,输赢都是赢了。服务员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大姐,会见风使舵,她来上菜的动作是小心翼翼的,因为在这个小酒馆,遇到一言不合就打架的放贷人和借款人不是一次了。
这一次,李锌终于和许量有了直接的金钱关系,而且还是剪不断理还乱的债务关系,他知道债务关系的链接强度仅次于男欢女爱的关系。李锌低头盘算:“从今往后,你许量就不得不面对像是杨白劳的我了。”
他的脸上出现了酒红色,李锌的兴奋来自于他私下给陶总和王总说了很多次的那句话:“要成为英雄的捷径那就是打败英雄。”他低头自己喝杯酒,心道:既然你许量被誉为了民间金融的教父和借贷江湖的大英雄,那么,欠了你的钱,你又敢对我李锌怎么样?如果你敢于对学生和兄弟下手,那你还算是老师吗?和你许量斗智斗勇,即使输了,那是虽败犹荣,万一赢了,那可就是江湖中的一大趣事了。
抬头的时候,他和许量对碰了目光,李锌斗志昂扬、坚定不移,而许量多年以来第一次回避了外人咄咄逼人的目光。
前几个月,李锌费尽心思才从白蓝那里办理了这笔借款,而有了这笔借款,那就是有了和许量博弈的基础和资本。如今,白蓝请假离开成都回上海乡下过年去了,她说她要总结心情,而公司要年终工作总结,许量只好出面向兄弟们收款。本来,他和程律师都以为手到擒来很容易的事情变成了棘手之事。
程律师又说:“李总,我们知道您是有钱人,你们成都锌绮无限财富管理公司的资金规模不小,现金流充足,这笔欠款不多,您大笔一挥是可以立刻还款的。”
成都锌绮无限财富管理公司是李锌和罗琦丽等人新成立的理财公司,短时间内,在成都甚至四川省内已经风生水起,威名远扬。许量的资本之鹰尽管是1998年成立的老牌公司,但许量前怕狼后怕虎的经营风格和不集资的前提让他早就落后于时代了。想到这一点,李锌哈哈大笑,他不想去看许量的脸色,这些年,他对许量的骄傲、轻敌已经是忍无可忍。向左再向右各扭了一下脖子,发出咔嚓的声响,李锌有一些得意地对陶总和王总说:“你们两位的欠款都转移给我吧。我和许老师是老朋友老兄弟,他会和我好好商量的。”
许量觉得忍无可忍,不怒反笑:“诸位,李锌说得很对,现在,做老赖不仅仅是道德的问题,还是能力的问题,只要你有能力,你可以出尔反尔、为所欲为、食言而肥。”
他的话中,也把口头禅“兄弟”二字去掉了。
程律师立刻配合许量的话,浅笑道:“是的,放贷人和借款人的能力越大欠款越多,等欠款大到了极致,就像是美国那样也就不需要还款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但空子总是会有的,是吧?李董事长,如果您需要赖账的技术,我们的律师事务所还可以提供法律咨询的帮助。”
李锌的得意之色很快就被许量和程律师的戏言化解了,他开始感觉到了压力,就向许量和程律师的方向望去,他看见了许量的一脸不屑,而并非他设想中的气急败坏,便忍不住心虚;心虚的时候,他就习惯性地哈哈大笑。说话间,程律师也学了李锌哈哈大笑,居然惟妙惟肖的,就像是李锌的本色演出。许量沉默寡言,多少年来,谁都怕许老大于无声处听惊雷的感觉,这样,李锌三人的心中压力更大了。
陶总率先退出与许量的博弈,他站起来,端起酒杯,对许量表现出尽可能多的惭愧:“许大哥,许老师,您大人大量,我的借款我会尽快归还。”许量摇摇头,劝告道:“菊光,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你也参加过我的老板学校的培训班,我知道你的实际情况。这笔借款是你的商会会所向我们借贷的经营贷款,按照借款合同你没有挪用借款;你把欠员工的工资发了,他们就不会闹事了;你还借了一些高利贷资金把银行的贷款还了,他们不会再起诉你了。只是你却再也不可能从银行贷出款来了,是吧?那个骗你砸锅卖铁去银行做过桥贷款的小行长我也认识,内幕就不给你说了,一句话,那张你自以为是救命符的银行贷款承诺函就是一张纸。你借了民间资金做了过桥贷款,还了款,银行却把桥断了,是吧?你已经亏了不少了,筋疲力尽,但你要记住,亏了本,你还是你们商会的陶会长。商誉就是企业的命根子,企业家做不到的事情不要承诺,还不了的钱不要借贷。”
许量这些话说到了陶会长的心坎儿里,他又问:“还有,你砸锅卖铁去投资的那个养老项目如何了?”
“停工了,那个项目是一个无底洞,”陶总眼眶潮湿地说,“我还要向资本之鹰的同学们道歉。”许量知道他是在说他挪用班费的过错,此事尽管事前许老师不知情,但事后耳闻的时候,他还是很严厉地批评了这个陶班委。陶菊光喝了一杯罚酒,许量也不想陪他喝酒。
“班费的事情与我们老师无关,相信你们同学会处理好自己的事务。你一定要记住,信任就是玻璃罐,摔碎了,就再也弥补不了。至于这笔欠款你能还就还,实在不行,那就算了,我会给我们的公司一个交代。”公事公办,许量的弦外之音也是在警告李锌不要破罐子破摔。李锌假装不懂,开始抽空在微信聊天,去指挥公司很繁忙的集资和贷款的业务。
这债就这样了结了?陶菊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却相信许量的为人处世,他知道许老师是真心准备放了他这一匹经营失败的劣马。作为许老师的学生和兄弟,作为成都附近某一个县里在成都的商人们组建的在蓉商会的陶会长,同样是借了许量的钱没有还款,他的心理状态与李锌还是完全不一样的。许量私下的调查证明了陶菊光的所作所为还属于企业正常经营的范围,他知道,陶总的破产是真实的,这笔钱也就是七十万而已,公司提前做好了坏账的准备。
陶菊光心中翻滚这些年他遇到的和放贷人博弈的悲喜得失故事,悲从中来,他不再说话,只是一口气又喝了三杯小酒。因为喝酒很快,被最后一杯酒呛了一口气,立刻猛烈地咳嗽起来,酒水进入了气管,立即面红耳赤,豆大的眼泪也出现在他的面颊。许量安慰道:“兄弟慢慢来,这酒要一口接一口地喝,这债要一次又一次地还。我说的是你欠别人的债务。”
陶菊光不是害怕还不了许量老师借款的后果严重,而是他借了成都五块石一带的借贷江湖大哥的水钱之后就一直心神不宁,他从上个月停息的那一天就一直在被人追债,说不定这饭馆的外面,那几个东游西荡的小伙子就是他们的小弟,他们会在暗中潜伏着等待他的出现。
王大光的退缩立刻被李锌凶恶的目光阻挡了,因为李锌的目光在说话:“你小子别忘记了,你还欠我李锌的钱没有还。”于是,王总低头吃菜,可筷子不听使唤,夹起来的肉片总是滑落,他的心理素质很差劲,这个弱点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了。面对许量的感情用事,李锌很轻蔑地说:“许老师不如再做一件好事情,把学生李锌的债务也豁免了吧!反正您老有的是钱。减免一点我们的债务,就算是你少赚一点点钱。不然,我就觉得许老师您太狠毒了,对最好的兄弟都会下狠手追债,那以后,还有谁敢于跟你们合作啊!”
程律师急于反驳,许量立刻抢先和颜悦色地说:“李总,在中国人的词典中,债务是一种责任;在英国人的词典中则是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的感激之情。”程律师听许量提起这件事,在《牛津词典》中,英国人对“债”的解释中就有这一条。可惜的是,像李锌这样的人,知人知面不知心,他是孤儿,是借款人也是放贷人,好人坏人都是他,甲方乙方都做过,也是难怪有这样偏激的心理。饭局继续进行,只要李锌不挑衅,大家完全不像是在明争暗斗,倒像是老朋友叙旧你来我往,更搞笑的是,餐厅包间的背景音乐是苏格兰民歌《友谊地久天长》。
这些钱不多,许量在心中盘算找兄弟们来清收,但他担心收款人把握不住分寸,让李锌抓住把柄;放弃债权又会被同行耻笑,想到这里,猛然,许量站起来,一瞬间,他只有一米七的个子显得无比高大,这动作打破了满桌人的姿态平衡。他对坐着的几个小兄弟笑着说:“来,兄弟们,大家喝了这杯酒。以后,就各奔东西了。我和你们的借贷问题谈不上纠纷,只是就事论事,依法办事,我们就交给律师们来处理吧。”说完,他仰头喝下这杯酒,转身就走。程律师想随行,许量却摆摆手说,“程律师,你们几个都是年轻人,继续喝酒吧。我有点事情就先走了,明天,你到我办公室来,我们给你法律委托书。”
那意思是非常明显,从此,他们就将要开始了漫长的诉讼过程。李锌笑得眼角都弯了,他占了上风,很开心地对其他几个人说:“兄弟们,难得许量逃之夭夭,我们继续喝酒。”说完,他大声吆喝服务员,让她换了满桌的酒菜碗筷。一会儿,饭局就焕然一新了。
现在,李锌是主持人,坐在了许量刚才的座位上。
“这个世界是一堵无处不在的墙,而对有实力的人而言,这些墙却是有一个又一个漏洞的网络。能干的人都在这些漏洞中生根发芽,他们无所不能的原因就是我们的无能。”李锌总结的话显得高深莫测,然后,他盯住程律师的双眼问道,“兄弟,你知道许量为什么要把你留给我吗?”
程律师微笑道:“许老师的意思是犯许量者虽远必诛,不如依法办事。”
最近这些年,打了到底多少官司?李锌忘记了,但在这些过程中被潜移默化的法律知识,让他几乎成为了法律专家,他自信地说:“程律师,现在我的诉讼经验和教训不亚于你,也不会比许老师差劲多少了,至少我认识的法官比他多。”程律师默认了,因为做借贷生意的老板们都是从亏损中爬出来的佼佼者,他们的血汗钱变为了借贷江湖的学费,尤其是律师费和勾兑法官的黑钱。李锌说比很多律师的法律知识更专业那倒不一定,但他在法院系统的人脉关系资源是一流的那倒是当真的,而许老师把握借贷业务的风控水平很高,很少遇到诉讼官司,自然比不上李锌的熟能生巧。
看看几个兄弟脸上空荡荡的表情,李锌昂头道:“放心,我们对法律相当熟悉。他只是想留下程律师来扰乱我的思想。”说完,他压低声音,把头颅向程律师靠拢。大家听他在说,“一场大戏就要开始了。程律师,您的角色不要早早地确定,说不定啊,将来,你也不再是许量的律师,而是我的律师。”说完,他用手比画了一下数钱的动作,这动作很熟练也很感染人。外人不知道的是这数钱、去闻金钱的味道的习惯还是许量教育李锌的。
程律师心念一动,赶紧收紧了心中对金钱的渴望,因为律师需要时刻自我提醒遵纪守法,不可以对许量吃里扒外。
第二天上午,白蓝打电话来过问许量:“李锌是不是归还了借款?”
不想让她担心,许量嘻嘻哈哈地说:“李锌同学想给许老师斗智斗勇玩一个智力游戏,他也准备试一试中国法律体系的民法是不是无懈可击。”
知道又要打官司了,白蓝心烦意乱,但听许量成竹在胸,也不想多说,毕竟这笔借款几百万又不是什么大数目。两人拉完家常之后,她给他补充了一句话:“许哥,你放心,他不是坏人啊,不至于真的欠债不还的。我和李锌签订的借款合同虽然背着你使用了你的身份去办理,但证据链完整,环环相扣,真要打官司的话,这笔债务是铁案,李锌是跑不掉的。”
“只是打赢官司是不够的,执行难才是核心。小丫头,依法办事是两个意思:第一是依照法律办事;第二是依照能够驾驭法律的方法办事,”许量点评道,“李锌不是现在才变坏的,人烂是从心里发霉,树烂是从根开始的,树叶枯黄的时候,他已经无药可救了。”
当初,许量不想借款给李锌就是他早就认定这个人是长线骗子不是短线骗子。他暗自判断李锌要欺骗的是人的一辈子,以前的委曲求全、沽名钓誉只是开始,只要给了他机会,他要的不仅仅是大家的钱,而且还有命。为什么许量会有这样的认识?是在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看法?其中的缘由只有许量本人知道,但这些话已经是马后炮,他不想再提出来,那样白蓝心中会更难受。
从业以来,十多年的借贷江湖,他经历的那些奇葩的借贷故事让他从来就不会小看人性的恶毒。白蓝却刨根问底,许量只好把李锌的所作所为说得更加详细了,免得她再次被类似的借款人欺骗。她也担忧起来,因为民间金融是法律的灰色地带,无论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还是常在河边走,焉能不湿鞋,都意味着麻烦和问题。李锌是借款人又是资深的放贷人,借贷江湖里的机关和技巧那可是行业的机密,一旦李锌让政府有关部门掌握了所有的细节,那有可能就是麻烦不断,甚至是在劫难逃了。
“交给我,你放心。”许量几个字的承诺让白蓝有了依靠。他知道他被“许量的学生”的信用绑架了,这才是李锌可以胡作非为的根本原因,许量不得不面对必须亲自对李锌动刀子动手术的局面。虽然,输了是输了,赢了也是胜之不武,但他必须赢。
远处的晨雾如同白色的纱巾在不高的空间里飘零,她正在家乡的小河边怀旧散步,此时此刻,白蓝的心思不在金钱而在情感上。看见一只野鸟在水草中飞起来,独立寒秋,形影孤单,这让她扪心自问:少女情怀总是诗,但少妇的情怀又是什么呢?作为许量的情人,成家生儿育女是奢望,无法名正言顺,这是一个难解的心结。他有难处,她有怨言,他们关掉了电话,因为此时无声胜有声。许量放下电话,心道:女人,有时候就是一团情绪,她们因为距离由美而丽,心情可望而不可及。
程律师赶到资本之鹰会所见到许总的时候,公司的办公会已经开完了。
许量正在办公室里面摆弄他靠近窗台的花草,空间里有桂花和兰花的香味混搭在一起,让人心情愉悦。用夹子从养鱼的精美瓷器里捞出一条死鱼的时候,许量放在空中停顿,观看了一下,他笑眯眯地说:“鱼儿死了,我买它的钱也死了。”
“怎么死的?”程律师明知故问,这也是一种表达谦虚的方法。
“吃饱了撑死的,就好像一些放贷人。”许量不屑地回答。
程律师不会知道许量的心思是在可怜名贵的鱼儿还是在可惜了他的金钱,但他已经发现成千上万的民营企业的现状都是待宰的羔羊或者是死鱼,一些放贷人的胆大妄为也必然在不久的将来鱼死网破。
这死鱼儿让他们心情好像被苍蝇叮了一下,不痛但很臭。
在金丝楠的茶台上喝茶,他们交流了李锌的情况。程律师很生气地说:“昨晚,您走后,李锌又提出了几个以资抵债的方案,尤其是他想用在简阳市郊区的一块地上的空中楼阁来抵债,真是太欺负人了。”他不敢细说李锌的嚣张,因为许量的勃然大怒并非是一件好玩的事情。李锌居然使用根本就不存在还在规划中的待建楼房的空中楼阁来抵偿许量的真金白银的债务,岂有此理!程律师为李锌保密了,因为企业家是神仙打架,律师站错了队伍那可就像老百姓那样遭殃了。从两人的谈话中,许量已经知道了李锌的过分和无理取闹,甚至他还让程律师带话过来说:“打官司,许总不见得就一定会赢,我们有许总涉嫌非法集资的资料。”
这就是一场不大不小的战斗,许量和程律师商谈良久,慢慢地形成了一套完整的行动计划。
“您恨李锌吗?他有钱不还,无理取闹。”程律师小心翼翼地问,李锌赖账的张狂触目惊心。
“不恨。但我要打败他,我和他都会慢慢地享受这个斗争的过程。或许,将来,我们还会感谢他的赖账给我们预警了民间金融的危机即将到来,但我必须帮助他认识到法律的尊严。法律有了尊严,遵纪守法的许量也会赢得尊严。”许量的话很真诚,由不得程律师不相信许老师的大度和雅量。他不会知道的是许量认定了李锌这个人会成为他观察民间金融如何成就和毁灭一个放贷人的鲜活标本。
电话响起来,从许量和电话里的人对话之中,程律师微笑了,他知道他的诉讼生意会越来越好,因为许量的又一个兄弟遇到了借款人跑路的问题。程律师抿一下嘴巴,那里很干燥,舌头轻卷,他想:民间金融越混乱,我就越赚钱。
“我要出去一下,你记住我昨晚的话,这三个借款人,我们放过陶菊光,其他两个人,王大光,尤其是李锌马上进入诉讼阶段。”许量给程律师倒上茶水,看见律师喝完茶,这才吩咐他道,“我马上外出,去帮助一个兄弟处理问题。刚才打电话过来的人是肖希权,你认识的。他的一个借款人跑路了几个月,现在,他们好不容易抓到了他。救人要紧,我必须去阻挡肖总他们乱来。民间金融已经很乱,但我们这些老放贷人绝对不要意气用事一定要依法办事。”说完,他拿起办公桌上的一个提包,程律师依据直觉判定这里面就是一大包现金。他没敢多问这是用于什么地方的钱,因为律师和客户相处的最好方式是隔海相望的距离美。
“今天,签订律师合同。三天之内,我要求你们在法院立案和查封李锌的资产。”
他们都知道兵贵神速的基本原理,程律师笑道:“不辱使命。”
许量点点头,若有所思。他心中还在评估李锌赖账这件事情传出去之后对资本之鹰圈子的负面作用,因为许老师真的是一点点过错都没有,这才是会引起圈内人士怀疑的事情;但许量也不可能杜撰自己的错误来让李锌赖账显得合情合理,一时之间,纠结起来,心有点痛,对是不是真的和李锌打一场官司,他有点犹豫不决了。
程律师在乎的是业务,最好的律师都不会去不关心甲方的是非对错,他看得出许总的想法,于是,催促一句话:“我去找谁办理律师代理合同?”只有短暂的一两分钟,许量就回顾完毕他和李锌认识多年的交情和交往,他对李锌必须还击的看法更加确定了。
“你去找公司新来的杨台基杨副总,我安排好了,他知道怎么给你签订律师委托合同和出具所有的借款资料,你们研讨一下诉讼策划。诉讼是一场马拉松,注意顺序和节奏。”许量站起来边走边回答。刚才,他在公司的办公会议上很武断地暂停了几乎所有的借贷业务,即使会出现员工跳槽、管理层不稳定也在所不惜。许量在办公会议上留下的结论是:“投资业务也必须是风险小心翼翼了,因为熟人之间没有交易,熟悉的地方再也没有风景。用不了多久,借贷江湖将会血雨腥风,民间金融将会一地鸡毛。”
“有多少人将会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有多少企业将会灰飞烟灭?这一波金融风暴,许量就做看客、做逍遥神吧!程律师辛苦了,”挥挥手,他是在对他身后的律师说话,“记住,一旦打了官司,就要忘记感情用事,我们要有菩萨心肠,使用霹雳手段。”
因为说话的时候,没有回头,他的身体成了挡住声音的墙,程律师在许量身后就听不太明白“菩萨心肠,霹雳手段”这八个字到底是什么含义。
但他知道,许量的“许诺天下,量力而行”,从此,具备了新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