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志荣内心的暗涌，来自杭州拱宸桥下老船工们的一段对话。正是这段对话，让他内心隐然升起改变自己的人生轨迹、脱离渔民现状的想法。
喂养鱼苗，捞绿萍是基础工作，因为绿萍是重要的鱼食；但本地哪有这么多水草，他们必须摇船去外地的河港捞，最常去的是杭州。
绿萍最茂盛的时候在夏天，两个老渔工，带上沈志荣，三人都是一身苎麻材质的衣服，戴着凉帽，裤管卷到膝盖，轮流摇船，“哐嘡哐嘡”摇上一天，就来到了杭州拱宸桥底下。
拱宸桥附近有茭白地，那里长有大片的绿萍。他们每次都把船停在桥洞附近，老渔工有经验，出船的时候就捡了几块砖头压在舱底，这时候搬出来，就在桥底下的空地上垒起土灶，放上铁锅，生火烧饭。新鲜的菜是没有的，好在带了几块腐乳，有时还有一碗梅干菜，就这么就着米饭，吃起来也很香。
夜里就躺到拱宸桥上去睡。沈志荣清楚地记得，桥旁有一根很粗的自来水管，刚好形成一个高度，他们靠坐过去，拿芦苇秆扎的芦苇片盖上，就是一个天然的简易窝棚。睡到一半，路过的行人中有好奇的，常常撩起芦苇片，看看里头的“乞丐”。
年轻人脸皮薄，这样的打扰总让他害羞不已。但摇了一天的船，人实在又困又累，也就顾不得这些了，坐下来就开始打盹。困着困着头一低，撞到桥板上惊醒过来，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耳边只有“咣啷咣啷”的河水声，深夜的拱宸桥畔，静谧而梦幻，这么愣怔了一下，渐渐又困倦了。
第二天清早，三个人挑着箩筐，手拿捞斗，去茭白地附近，越臭的地方，绿萍越多，捞上一天，身上的气味，跟粪坑的没什么区别。
绿萍离水不能隔夜，发臭腐败，鱼就不吃了。所以，船一捞满，三个人就赶忙摇船回去。
50多个鱼苗池，每个水池都必须要投放。没有电筒照明，更没有路灯，甚至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三个人连饭都顾不上吃，“吭哧吭哧”摸黑将船上的绿萍一一挑进水池，早点做完才能早点回去睡觉。
在拱宸桥前后住了几个月，连沈志荣这样年轻的身板都受不住了，母亲许久没见他，有一回到鱼池边看他，他正在往池塘挑绿萍，眼眶深陷，额头高突，因为脸颊太过消瘦，以至于两只耳朵看起来很显眼，母亲心疼极了。
他试着向渔场的高阿连场长提出轮岗。场长嘴上乐呵呵地笑着，一摆手，满口答应下来。可到第二年夏天，他又被叫去捞绿萍，继续住桥洞。
后来对这种挂席为门、上无片瓦的景况，他似乎也习以为常了，心想，这也许是生活对他的考验，“老渔工做这些都没有怨言，我这样年轻，实在没理由抱怨”。
有一天夜里，他照旧在芦苇片搭成的“窝棚”里休息。
夏日蚊虫实在太多，“嗡嗡”“嗡嗡”成群结队地凑近来，怎么赶都赶不走，烦不胜烦，他学着老渔工，把所有的衣服都裹到身上，但这样也根本无法阻挡这些“吸血鬼”的侵略。正在沈志荣艰苦卓绝地对抗蚊虫时，刚上岸的两个船工从桥上路过，见月色正好，便忍不住停下来歇脚。
船工沈福根说：“今天十五吧，你看这月亮多圆。”
船工李志法也赞叹：“又圆又亮，连那上面的桂花树都看得门儿清。”
“快看看，那树下是不是嫦娥和吴刚？”沈福根说道。
“恐怕是月亮公公和月亮婆婆，正起劲儿砍树呢！”
“这是哪里听来的？都说是嫦娥和吴刚。”沈福根呵呵笑着说道。
“你笑什么，我老家的人都说，月亮一下山，月亮公公月亮婆婆就生气，一生气就一定要砍树，那些树屑掉下来，被河里的河蚌张口吃掉，就变成蚌壳里的珍珠了。”
那两个船工闲聊了几句，便起身下了桥，对话声隔远了还能听见。藏在“窝棚”底下的沈志荣，却仿佛叫什么惊着了，连蚊子都忘了赶，就那样发起呆来。
船工们讲的月桂传说，正是他在心底反复回味了五年的故事。好像就是自己12岁那年夏天，也是这样晴朗的夜晚，雷甸的人们好像都走出来了，一起躺在毛竹棚下乘凉。满月皎洁皓白，月亮上影影绰绰。
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告诉他，月亮里的黑影，是棵参天的桂花树，月亮里住着月亮婆婆和月亮公公，他们舍不得月亮下山，就会拿锯子不停地锯桂花树，“锯着锯着，月桂树屑就掉下来，落到人间，人间的动物看见了，争着去抢，却只有河蚌张开蚌壳吃掉了这些带着仙气的树屑。天长日久，这些树屑慢慢就变成了美丽的珍珠”。
这五年来，他常常会想起这个传说，尤其是夜里抬头望月的时候，就会猜测：人间有哪些河蚌抢到了仙宫的树屑，获得了孕育明珠的机会？现在，他听完船工的对话，就在心里想：哦，原来不止我一个人记得这个传说。
事实上，直到这时候，他也并没有目睹珍珠的机会，在他的印象里，珍珠这样的珍宝，是高贵、典雅的代名词，值得所有人向往和迷恋。
那个明月高悬的夜晚，沈志荣坐在拱宸桥上，睡意全无。但他不知道，命运的拐点已经悄悄临近，名为“珍珠”的梦想种子将很快在自己的生命里生根发芽，并长成月桂一样的参天大树。
其实还有更多关于珍珠的传说，每一则都神秘而迷人，寄托了人们对人世间最美好的向往。
比如，从战国时期开始，就流传的“南海鲛人滴泪成珠”神话；比如，西方传说中，每一颗珍珠都是诸神的泪珠；比如，罗马神话中，女神维纳斯从水底缓缓而出时，抖落的一粒粒水珠落地即凝成珍珠……但再没有一个神话，能像月桂传说一样，拨动他的心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