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给读者粗略介绍的这一家人，说不定有一段与众不同、多少有些特殊的家史，这是完全可以想象得到的，实际上也果然是这样。说实话，这样一家人，是在诱发心理和社会动机及其反应方面都呈现出反常状态的家庭之一，倘要阐述个中奥秘，不但需要心理学家，而且需要化学家和物理学家的娴熟技巧。先说说这个一家之主阿萨·格里菲斯吧。他是属于体内机能不够健全的一类人，是某种环境和某种宗教学说的典型产物，没有自己的主见，或者说没有自己的胆识，不过，他很敏感，因此也非常容易动感情，但是一点儿都没有务实的观念。至于他对生活究竟怀有什么样的憧憬，他感情上究竟会有什么样的反应，说实话，这些都很难说得清。另一方面，正如前面已经说过，他的妻子性格比较坚强，可她也不见得事事都拿得出比他更正确、更实际的高见来。
这一对夫妇的身世，要不是因为它给了他们那个十二岁的儿子克莱德·格里菲斯很大影响，本来不必在这儿做特别的交代。先不说这个小伙子有个显著特点，就是比较爱动感情，喜欢罗曼蒂克情调（他的这个特点，更多的来自父亲，而不是来自母亲），他对生活却独具慧眼，有着较为活跃的想象力；他心中在不时地琢磨着，一俟有机会，说不定就可以改善自己的境况；要是万事顺遂的话，说不定他就可以到那些地方去见识见识世面，那时他过的将是另一种生活了。克莱德行年已有十五，使他特别苦恼的一件事（以后长时间里一回想起它也仍深感苦恼）就是：他父母的行业，或者说专门职业，在众人心目中显得太寒碜了。在他整个少年时期，父母在各个城市，比如说大瀑布城、底特律、密尔沃基、芝加哥，最近还有堪萨斯城，主办传道馆，或者在街头布道；一般人，至少是他所遇见的那些男孩子和女孩子，照例都看不起他和他的兄弟姐妹，显然因为他们就是这样一对父母所生的子女。有好几回，他竟然在路上跟这些孩子里头这一个或那一人干起仗来（这使他父母大为不满，因为他们从来都不赞成这样放肆的表现）。可是不管打败了也好，还是打赢了也好，他每次总是意识到：父母的这个行业正是被人瞧不起的——毕竟太寒碜、太卑微了。因此，他总是在暗自思忖：有一天，到了他能够出人头地的时候，自己又该怎么办呢？
事实证明，克莱德的父母对自己子女前途的想法是不切实际的。他们根本不懂得，某种实用知识或是专门职业的训练，对他们的每一个孩子来说，都是至关重要，或者说也是必不可缺的。相反，他们满脑子只想到给全世界传播福音，却忘了让自己的孩子们在哪一个地方上学念书。他们经常从这个地方搬到那个地方去，即使孩子们念书正念得很顺当，为了传教工作有更广阔、更优越的活动天地，有时也得搬家。有的时候，他们的传教活动几乎完全得不到收入，阿萨从他最拿手的两件事——莳花艺草和推销新产品——又挣不到多少钱，这时他们差不多已是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孩子们自然也就辍学了。面对这样的窘况，不管孩子们会有怎么个想法，阿萨夫妇始终保持乐观，至少他们硬是相信而且毫不动摇地虔信上帝及其垂爱恩赐。
这一家人的住所兼传道馆够阴沉沉的，足以使有一点儿生气的少男少女都提不起精神来。那是一座暗淡无光、毫无艺术情趣的破旧木头房子；他们占用的是整个长长的底楼。它坐落在堪萨斯城独立林荫大道以北、特鲁斯特大街以西市区内，确切的街名或地名叫比克尔。这条街很短，通向虽然稍微长些，但同样是难以描述的密苏里街。传道馆附近这一带还依稀让人不太愉快地回想起昔日生意兴隆的景象，如今这里的商业中心区早已移到西南方向去了。在离这里五个街区的地方，有一些热心宗教的人和劝人改宗的人每周两次举行露天聚会。
这座房子的底楼，正好面对着比克尔街，还可看到一些同样阴沉沉的木结构房子的阴沉沉的后院。底楼前头这部分，已隔成一个四十英尺长、二十五英尺宽的大厅，里面摆上大约六十把木折椅，一个诵经坛，一幅圣地巴勒斯坦地图，还有二十五张印好尚未装框的箴言，作为墙头的装饰品，其中一部分就是：
酒能使人亵慢，浓酒使人喧嚷，凡因酒错误的，就无智慧。
——《箴言》第20章
拿着大小的盾牌，起来帮助我。
——《诗篇》第35篇第2节
“你们作我的羊，我草场上的羊，乃是以色列人，我也是你们的神，这是主耶和华说的。”
——《以西结书》第34章第31节
神啊，我的愚昧，你原知道，我的罪愆不能隐瞒。
——《诗篇》第69篇第5节
你们若有信心像一粒芥菜种，就是对这座山说，“你从这边挪到那边”，它也必挪去，并且你们没有一件不能作的事了。
——《马太福音》第17章第20节
耶和华降罚的日子临近万国。
——《俄巴底亚书》第15节
因为恶人终不得善报。
——《箴言》第24章第20节
酒发红，在杯中闪烁，你不可观看，虽然下咽舒畅，终究是咬你如蛇，刺你如毒蛇。
——《箴言》第23章第31、32节
这些庄严有力的祈求，好像是悬在抹上灰渣的墙壁上的金银挂盘。
这一层极其普通的底楼后面尚有四十平方英尺，那块地方错综复杂，但又别致地一一隔开，成为三个小卧室和一个客厅，这个客厅既望得见后院，也望得见与后院相差无几、毗邻的一些院子里的木栅栏。此外还有一间恰好十英尺见方的厨房，同时也兼做餐室；一间贮藏室，里面置放着传道用的小册子和赞美诗集，以及盒子、箱子和家里一时不用但又被认为有价值的一些零星什物。这个特殊的小房间紧挨在传道大厅后面，格里菲斯夫妇在讲道以前，或是在讲道之后，或是有要紧的事商量的时候，照例要到这里来。不过也有的时候，他们来这里沉思默想或者做祈祷。
克莱德和他的姐姐，还有他的弟弟，三天两头看到他们的母亲或者父亲，有时单独，有时两人一道，跟一个被遗弃了的或者稍有悔罪之意的人谈话。这些人是来这里寻求忠告或者帮助的，往往多半来寻求帮助。有时，正好他的父母手头特别紧，孩子们就看见他们俩待在这里冥思苦索，或者正如阿萨·格里菲斯常常在一筹莫展时所说的，就是要“祷告上帝给他们指出一条出路来”。后来，克莱德心中开始琢磨这实在也是无济于事的。
他家周围整个地区，也都是那样阴暗、凋敝，克莱德一想到自己住在这个地区，就很腻味，更别提经常要向人恳求帮助，自己也不得不参与其事，为了支持起见，还得经常祷告上帝和感谢天恩。
爱尔薇拉·格里菲斯太太在嫁给阿萨以前，只不过是一个没受过教育的农场姑娘，即使长大成人，也很少想到过宗教这一类事情。哪知道她一爱上了他以后，就好像中了他传播福音和劝人改宗的毒。以后，不管他要担多大的风险，或者玩弄种种稀奇古怪的花招，她总是欣喜若狂地追随他。后来，她知道自己能说会唱，居然还能利用她已知道的“上帝所说的话”去影响、开导、支配别人，不免感到沾沾自喜，对此她也就多少有些心安理得，乐意继续干下去了。
偶尔也有少数几个人跟着这两位传教士径直来到他们的传道馆，或者是因为听他们在街头传道时提到过这个传道馆，事后才登门的。这些稀奇古怪、心神不安，乃至于神经错乱的人，眼下是哪儿都有。由于克莱德目前还不能自立，多年来他就只好到各式各样的宗教集会上陪伴他的父母了。到这里来的各色人等——十之八九为男人——有穷困潦倒的工人，有无业游民，有酒鬼和流浪汉，还有那些孤苦无告、奇丑无比的人——看来他们就是因为没有别的地方可去，这才遛到这里来。对这些人，克莱德与其说有好感，还不如说生气。他们一向证明上帝、基督或是神灵怎样把他们从这个或那个困境中拯救出来，可他们从来没说过他们自己拯救过别人的事。他的父母总是唠叨着说“阿门”和“光荣归于上帝”，接着唱赞美诗，最后传道馆的正当开支要靠募集捐款。捐款的数目，据他估算，少得可怜，只够维持他们现有的各式各样的传道活动。
有关他的父母，只有一件事真的使他感兴趣，那就是：在东部某处——在一个叫作莱柯格斯的小城，据他所知，靠近尤蒂卡[3]——有一位伯父，亦即他父亲的哥哥。他伯父的生活境况跟他们显然大不一样。伯父名叫塞缪尔·格里菲斯，是个有钱人。克莱德从父母偶尔闲谈中多次听说过，这位伯父只要随他高兴，就肯给某个人一点儿帮助。他还是一个精明而又严厉的商人；他在莱柯格斯有一所巨邸和一个生产领子和衬衫的大工厂，雇用工人不少于三百人；他有个儿子，年纪想必与克莱德相差无几；还有好几个女儿，少说也有两个，据克莱德猜想，他们在莱柯格斯一定都过着奢靡的生活。以上所有这些消息，显然都由那些认识阿萨及其父兄的人捎到西部来的。在克莱德的想象中，这位伯父想必是好像克里塞斯[4]那一类人，在东部过着舒适奢靡的生活。可是在西部这里——堪萨斯城，他跟他的父母、兄弟姐妹的生活，一言以蔽之，依然是那么可怜、乏味，仅仅够糊口罢了。
不过，克莱德很早就看得清清楚楚，除了他能自立以外，别无他法可想。他在十五岁时，甚至更早一些，他就知道他自己的教育，还有他的姐妹、弟弟的教育，不幸全被他父母耽误了。由于那些家境较为殷实的少男少女都接受过专门技能的教育，他要克服自己的困境自然就更难了。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一开始该从哪儿着手呢？其实，他在十三四五岁时，就开始浏览各种报纸了，可是他家里从来不许看报的（因为看报已被视作太世俗的事了）。他得悉眼下到处需要熟练技术的人，或是受过专门职业训练的学徒，不过当时他对此不是很感兴趣。正如一般美国青年的想法，或者普通美国人的人生观一样，克莱德觉得自己应凌驾于纯粹体力劳动者那一类人之上。天下居然还有这样的事！那些比他好不了多少的小伙子都当上了店员，杂货铺的帮手，以及银行和地产公司里的会计和助手，难道说他就得去开机器，砌砖头，学做木工、泥水活儿和水暖管子工吗！要是叫他身穿旧衣服，每天一清早爬起来，就像那些人一样不得不去干那些平淡无奇的事情，岂不是太低三下四，如同他迄至今日的生活一样窝囊吗？
克莱德既穷而又很爱虚荣，很骄傲。他就是自命不凡的那一号人。他虽然是家中一员，但他跟家人从来就合不来，甚至于对有养育之恩的人也从来没有深切感激之情。相反，他喜欢仔细琢磨他的父母，虽然并不太尖锐或者太刻薄，是对他们的素质和能力有了充分了解。不过，尽管他对别人很有判断力，对自己的前途心中却始终没有谱，即使到了十六岁那年，也才只有一些尚在摸索的试探性的想法。
顺便提一下，就在这时候，性的诱惑，或者干脆说性感，不知不觉地开始在他身上显露出来了。对于异性的美、异性对他的吸引力，以及他对异性的吸引力，他早已产生了强烈的兴趣，同时，他也为此感到很烦恼。再说，很自然地，与此同时产生的衣着和仪表这类问题也开始给他带来不少烦恼——瞧他自己的外表是怎样的，而人家的小伙子的外表又是怎样的？如今，他一想到自己的衣服不行，又不能打扮得更漂亮些以便自己更吸引人，就觉得很痛苦。生来就是穷，既没有人帮助过你，自己又没有能耐助自己一臂之力，那该有多么可怜啊！
他只要见到镜子，总要把自己仔细端详一番。他相信自己模样儿长得并不太难看，端正大方的鼻子，白白净净的高额角，油光锃亮的波浪形黑头发，乌溜溜的眼睛有时含有几分忧郁。可是由于他家里的不幸，父母的职业性质，以及种种人际关系，真正的朋友他不仅过去没有过，而且，依他看，现在也不见得能找到。这一事实越来越诱发他的心情坠入抑郁，亦即所谓忧郁症，对他的将来自然毫无好处。这反而促使他想要反抗，但有时候精神上又萎靡不振。尽管他的仪表说真的很讨人喜欢，吸引力也比一般人更大，可是，当那些社会阶层与他迥然不同的年轻姑娘偶尔向他投以一瞥时，他就因为一想到自己父母的德行，往往误解了她们的用意。其实，她们这种轻蔑而又存心逗引的神色，不外乎是要试探一下他对她们到底是喜欢呢，还是毫无意思；他这个人究竟是好样儿呢，还是个胆小鬼。
不过话又说回来，即使在他连一个子儿还都没有挣到之前，他也一直在暗自思忖：要是他像别的小伙子那样也有一条好一点儿的衣领、一件漂亮一点儿的衬衫、一双好看一点儿的皮鞋，还有一套做工考究的衣服、一件阔气的大衣，该有多好啊！高级衣服、漂亮房子，以及手表、戒指和别针等等，多少小伙子一一拿来出风头啊！还有那些像他那样年龄的男孩子，现在都是花花公子！有些与他同龄的男孩子，做父母的真的给他们买了汽车，供他们兜风去呢。克莱德看见他们像蝇子似的在堪萨斯城大街上飞来飞去，而且他们身边有漂亮女郎陪着，他却什么都没有，而且，他是从来未曾有过啊。
不过，世界上可做的事情多着呢，幸福、得意的人儿也是到处都有。现在的克莱德，他该怎么办呢？到底走哪一条路呢？究竟应该选定哪一行，学好了将来使他出人头地呢？这些他都说不上来。他毕竟还闹不清楚。就连他那古里古怪的父母，也是孤陋寡闻，没法儿给他点拨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