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三愿今年十一岁,留着齐耳短发,此刻,是她人生中的一个重要的转折点,她正准备告别过去,迎来一个崭新的自己。
没事儿,我不怕疼的,我可以的。陈三愿站在镜子面前为自己鼓劲儿,反复深呼吸直至自己产生轻微的晕眩感,她认为自己终于准备好。
正当她把水果刀伸向嘴角的那刻,房间门突然被打开,瓷盘落地的脆响完全被三愿妈妈的声音掩盖住,三愿妈尖声喊叫并蹿到陈三愿身边,一把夺下陈三愿手里的水果刀:
陈三愿,你想要干什么?
陈三愿许是被妈妈的吼声唬住了魂,她手中的水果刀被夺走的时候她还没来得及反抗。
陈三愿呆愣愣地侧头看着噙满泪水的妈妈,看着妈妈不住地流泪,她没听进去妈妈的那些问话,只看着妈妈一直在流眼泪,像个生动的蓄水池。
我问你话呢,你到底想干吗?妈妈再次喊了出来。
陈三愿依旧望着妈妈,咬紧下嘴唇不作声。
妈妈扬起巴掌痛快地落在了陈三愿的脸上,抽得陈三愿一个趔趄,再是将巴掌握成拳头用力捶打在陈三愿的身上,一边捶打一边骂道:你不是想去死吗?那你去死好了啊。
陈三愿终于出了声儿,是哭出了声儿,兴许是刚才太用力深呼吸导致自己脑袋缺氧变晕的原因,她觉得自己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就像现在,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因为妈妈扇自己的那巴掌过于用力还是因为妈妈要自己去死而感到痛苦,这种让她不知究竟是因为哪个原因而伤心哭泣的黏腻感觉让她更难受,也让她更伤心,她哭得也便愈发用力。
打也挨过了,哭也哭累了,饭还是要在一张桌子上吃的,这个家里这点最好,无论发生什么,填饱肚子才有力气面对接下来的事情。当然,这个家里还有个优点就是——擅长健忘,当然,很多时候,这个家庭定义的‘健忘’和‘装傻’是同一概念,也像是现在这样,她刚挨过揍,妈妈也刚揍过她,可她们还是当作无事发生过,二人安静吃饭,妈妈还是会夹菜到她碗里,她也还是会嚼碎妈妈做的饭菜咽进肚子里。这个家庭有着严重的沟通障碍,这也是陈三愿在很久以后才知道的。而在她意识到这点以前,这个家早就定型的习惯已经深深融于她的骨血之中了。
吃过饭后,陈三愿像平常约好的那样,来到房子后面的那条小河边,和朋友们相聚。
哭够了?许平安问。他见陈三愿停止哭泣,她的脸在他的胳膊上蹭了蹭,然后抬起头用力吸了吸鼻涕。
陈三愿再次吸了吸鼻涕,撅着嘴巴轻轻点了点头。
所以,你只是想剜去你嘴角的那枚胎记,结果你妈妈误会你要自杀?许平安开始试图理清陈三愿哭泣的原因,因为陈三愿刚在哭泣时说的话,他基本上没听清,那时候陈三愿的嗓子眼儿像是在烧开水。
陈三愿伸手摸了摸自己左侧嘴角的那枚小小的圆形红色胎记。再次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突然要剜去这枚胎记啊,又有人欺负你了?许平安稍侧过身面向陈三愿。
没有。陈三愿边摇头边说。
那你干吗突然发神经?许平安疑惑。
陈三愿重重拍了下栏杆,突然侧头和许平安对视,手掌吃痛也不好意思表露出来,只是更用力瞪眼睛,声音愤怒又委屈:你明明知道我因为这个胎记已经不高兴很久了啊。
所以是又有人说了什么吧。许平安并不满意陈三愿含糊的回答,这次他用了肯定的语气。一想到他和陈三愿已经讨论过很多次关于这枚胎记的问题了,他忍不住又补充了句:别人的看法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吗?
陈三愿不知该如何回复,胳膊搭在栏杆上,双手托着下巴,瘪嘴,眉头轻皱,看着半隐于山后的夕阳,忧伤地叹气。
陈三愿在心里想,自己其实是没有要突然剜去这枚胎记的原因的,或者,她其实是有原因的,只是她不想承认,于是从潜意识里就否定了自己这样突然冲动的原因,她不知道要对自己作何解释,索性就将自己的突然冲动完全归咎于前仇旧怨,或许也真的是前仇旧怨累积得太多以致自己真的无法承受了呢?算了算了,她懒得同自己较劲,就这样吧,就是前仇旧怨的原因,反正这些原因,本来就是有罪的。
陈三愿自出生,她的左侧嘴角就有一枚小小的,红色的圆形胎记,胎记圆得很标准,像是有人拿圆规画上去的一样,小时候的陈三愿不觉得这枚胎记对自己有影响,甚至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她因为有这枚胎记而感到荣幸,家中、邻里的长辈都说她这枚胎记长得奇妙,她右侧嘴角倘若再长一枚同样的胎记,那么她就是个十足的年画娃娃,年画娃娃多讨人喜欢,陈三愿为此还曾懊恼自己为何就长了这一枚胎记,她甚至用过妈妈的口红来补全自己右侧嘴角的‘遗憾’。
后来,陈三愿上了小学才知道,年画娃娃是年画娃娃,她是她,她是这满教室中穿着统一制服中的一个,又是最特别的那个。
到学校上学的第一天,她对自己的同桌露出自己最灿烂的笑脸,然而同桌突然哭了出来,小心翼翼地伸出缩在校服袖子里的左手食指指着自己,并举起右手报告老师,抽噎着:老师,她,她是妖怪,她的嘴角有血,会,会吃人。
陈三愿那个时候突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自己体内碎裂,她的笑容僵在脸上,甚至她还来不及委屈,班级里坐在她周围的人就已经委屈成片。后来的陈三愿每每回想到当时的场景,就会脑补出当时的诡异环境。当然,陈三愿并没有被批评,小学一年级的孩子就像一张白纸,老师简单化解了陈三愿造成的恐慌。只是,体制内可以是一类,但不可以存在异类,所以在班级内和陈三愿做朋友的人很少,也就是说,陈三愿上学的第一天并没有交到任何朋友,她孤单地上完课,再孤单地回到家。委屈地在妈妈怀里大哭。隔壁周家的女儿周喜值也是和陈三愿同一天入学,周喜值的妈妈年值芬是个热情且待人周到的女人,提前和自己的妈妈约好了两家一起庆祝孩子入学。等到晚上聚餐庆祝的时间,年值芬怎么也不见邻居来,便过来敲敲门,见门没锁便推门进来,循着哭声看到小年画娃娃在妈妈的怀里哭得正伤心。
于是陈三愿又转了战场,进了周家的门继续号啕。周爸爸见小年画娃娃哭着来了自己家,抬手扶了下眼镜,皱着眉头疑惑,低下身子蹲在陈三愿面前,声音温柔地问:我们三愿这是怎么了?怎么哭得这么伤心?
三愿妈将缘由讲给周家夫妇听,三个大人沉默,陈三愿坐在周喜值旁边的椅子上由号啕转为抽泣,陈三愿看着周喜值坐在椅子上偷偷伸出手指蹭了蹭蛋糕上的奶油快速地伸进嘴巴里品尝味道。
大人沉默半晌,周爸爸扶了扶眼镜,开口讲:要不,就给三愿做个去除胎记的手术吧,前些日子,我们单位说有给自己家小孩子做了激光去除胎记的,手术挺安全,效果也很好。
是呀,周妈妈也开口附和,三愿她们也慢慢长大了,要不给三愿做个手术吧。
不是我不肯给三愿做手术,三愿妈因着急解释而不自觉挺直了腰身:周哥周嫂我不瞒你们讲,三愿的爸爸和我结婚后不久就去外地做矿工,我生孩子的时候,他都没赶回来,人家老板说了,当时工作任务重,他要是回来的话,就要扣很大一部分工资的,那我们也只能有时间打个电话联系,后来矿塌了,可是人家没找到三愿她爸的尸体啊,那他一定就是还活着,我们住的地方也被占了,所以我领着三愿才搬到这里,电话也一直联系不上,三愿她爸要是回家也不见得会找到我们,可是,他知道自己女儿嘴角有个胎记啊,生完孩子我都打电话和他讲过的,万一要是哪天三愿和她爸碰见了,就算父女俩没见过面,那三愿她爸也能认出自己的女儿,也能回家来……说着说着,三愿的妈妈开始哽咽,周家夫妇又急忙安慰三愿妈,陈三愿看着周喜值不停地偷吃并且一脸满足,周喜值再次正要把手指伸进嘴巴里的时候,突然发现陈三愿一直在看着自己,周喜值伸出干净的右手食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将沾着奶油的左手食指伸向陈三愿,示意陈三愿吃掉。
你别哭了,我和许平安就在你隔壁班级,以后我去找你玩儿,奶油可好吃了,你快吃。周喜值悄声安慰到。陈三愿抽噎的频率已经降低了不少,她轻轻地探头,将周喜值手指上的奶油抿进自己的嘴巴里,感受着奶油轻巧地在自己舌尖融化,香甜的味道蔓延自己的整个口腔,甚至连呼吸也带着些许香甜的味道。
周爸爸见三愿的妈妈收住了哭声,再次劝道:好了好了,今天毕竟是两个孩子开学的日子,我们就开心地庆祝一晚上吧,不要让我们大人毁了两个孩子的好心情。
现在的陈三愿正趴在栏杆上回忆那时的奶油蛋糕的味道,此刻她突然被人拍拍肩膀,她下意识地回头看,发现周喜值也来了,她扎着马尾,嘴巴里含着一支棒棒糖,又伸出手心,手掌上躺着一只橙子口味的棒棒糖。许平安边撕开糖纸边说:你怎么老是吃橙子口味的。
陈三愿忧伤地撕开包装糖纸,再是忧伤地把糖放进嘴里。
别的口味吃完了,就剩橙子的了。周喜值把糖从嘴里拿出来,迎着风甩了甩头发。
别人对你的看法,真的就那么重要吗?许平安再次问到。
陈三愿展露出犹疑不决的神情,声音像只生病的猫,嗫啜着:我不知道。明明这么活着,已经很久了的。
陈三愿再讲完这句话后,在心里对自己有些吃惊,料想自己可能已经长大了,竟然开始用‘活着’这样的字眼儿。
许平安不知该作何回应,他在问陈三愿时,他就知道无论陈三愿回复他什么,他都是无法对答的,可他还是问了,毕竟有关‘生活’的讨论,对于此刻的他们而言,总会让人显得聪明的同时还透着那么一股子成熟劲儿。
很重要啊。周喜值突然讲,她语气轻松:如果不重要的话,为什么会这么做呢?只是三愿没有解决这枚胎记的能力,不能解决,那就只能接受它。不能解决就得承受,这是没办法的事情。话毕,周喜值将棒棒糖再次塞进嘴里。
陈三愿和许平安暗暗思忖着周喜值的话并对此感到钦佩,周喜值总是这样,她有着与她年龄不相符的睿智,她对待任何事情看起来都毫不费心,比如学习成绩,别人要付出很多的努力才能拿到一百分,可周喜值不用,就算她将别人用来写作业的时间都花费在校门口的零食摊铺上,她也还是会拿到一百分的,周喜值的天赋就是一百分,无论任何事情,任何方面。就在刚刚,陈三愿为自己讲出‘活着’这样的字眼儿而感到某种小小的自豪,可是现在,周喜值轻易就讲出这样一段像大人才会讲出的话,陈三愿的小自豪瞬间荡然无存,甚至还有点儿羞耻,她再次在心里对周喜值感到钦佩。
周喜值将棒棒糖的塑料棒捏在手里,看着升到山尖的圆月亮,对陈许二人露出一个橙子口味的笑容:我刚才来的时候看见街角有家新开的烧烤店,闻起来好香,我们去吃吧。
第二天陈三愿早早地来到学校,等待柳嫣嫣来开班级的门,柳嫣嫣是班长,每天都要早早地来开门。柳嫣嫣刚走到陈三愿的面前还没来得及掏出钥匙,便毫无预兆地迎上陈三愿的一个巴掌,随后陈三愿紧扯住柳嫣嫣的衣服领子将柳嫣嫣抵在墙角,柳嫣嫣惊慌地挣扎着,陈三愿再次加重力气按住柳嫣嫣,咬着牙从牙缝里狠声挤出自己要讲的话:你以后再敢和别人嘲笑我的这枚胎记,我就在你的脸上剜出个一模一样的来。说罢,陈三愿眯缝着眼,左手紧紧地抵着柳嫣嫣的脖子,伸出右手,用手背轻轻拍了拍柳嫣嫣左侧的嘴角,再将自己有胎记那侧的嘴角轻挑起,对柳嫣嫣笑了笑。陈三愿对待柳嫣嫣的一系列举动是昨晚许平安和周喜值交给她的。讲完话后眯眼冷笑是周喜值教给她的,周喜值说这样比瞪眼睛更有杀伤力。
周喜值和许平安的教法非常奏效,柳嫣嫣因早上的遭遇哭了一天,可是任谁问,她也不说发生了什么,并且,她再也不嘲笑陈三愿的长相,总是有意识地躲避陈三愿。
那晚教学结束后陈三愿还是有些担忧,问:这么做真的可以吗?她要是给我告老师怎么办?
周喜值一边往嘴里塞食物一边含糊地说:不会的,只要你看起来够狠,可以震慑住她就没问题。
陈三愿第一次如此崇拜周喜值,没有人会比周周更厉害、更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