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的时间,在短暂的时候又显得太过漫长,陈三愿觉得自己好像只是打了个盹儿,醒来就已经坐在六年级的教室里,作业是作为现实中的提醒,提醒着她确实已经是六年级的‘大人’了,补习班刚下课,她再穿过一条小巷就会到家,天色是黑蓝色,月亮马上就要升到正中央,她突然想到在她六岁的时候,她吃过饭照旧去房子后面的那条小河边去和许平安还有周喜值汇合,大家吃过晚饭就去小河边玩耍是不成文的规定,是孩子间的默契,也许上了六年级,真的会让人长大,陈三愿感觉自己已经很久没去过小河边了,只是在学校里和周喜值还有许平安碰面,大家一起吃午饭,放学的时候和他们俩一起走一段路,走到路口她还要去上补习班,周喜值成绩好,根本不用补课,许平安是成绩差到懒得补习,既浪费钱还要浪费他玩乐的时间,只有她,成绩既不足够好,也不完全坏,有希望,时常也感到失望。她突然停下脚步,倚着灰扑扑的墙壁,仰头望着缺了一块的月亮,她只是突然想好好看看月亮,今夜的月亮近似于圆而不圆,那缺了一小块是逐渐过渡到黑夜里的,是冷白色,月亮周围氤氲着淡淡的光圈,显得疲惫,像是个风尘仆仆的旅人,一路赶来只为来同自己见上一面,陈三愿由自己突然产生的想法得到了一丝慰藉。她低下头轻轻笑着今夜的月色浪漫。她突然很愿意为此刻的月亮生病一场。
三愿?是你吗?突然有人声从不远处传来。
陈三愿循声望去,发现前面的路灯下立着一个人,那人背着光,形容看不真切,只是个子很高,身材也瘦削,逆着光显得单薄,像许平安的轮廓。
许平安?陈三愿试探着回应。
许平安!陈三愿肯定地回应,并像许平安跑去。
许平安看着迎着光向自己跑来的陈三愿,肥大又沉重的书包在她身后摇摆颠动,她眯起眼睛,露着一脸灿烂笑容向自己跑来,这小巷中浓稠的黑也在她身后逐渐隐去,她的短发随她奔跑而轻轻向后摆动着,露出光洁的额头,她笑容灿烂得有一瞬间让他晃了神,他好像看见陈三愿刚刚突然被一层光晕包裹,那一瞬间,她美好又脆弱,她美好又脆弱得好像不属于人间。从前他认为陈三愿不过是一个可爱的朋友,竟忽略了她也是个可爱的女孩子。明明刚刚她还倚着墙壁垂着头,而此刻,她像一只快活的小鸟,惹人心生一丝怜爱。
陈三愿在许平安面前停下脚步,一边大口呼吸一边抬手捋顺自己的胸口,许平安下意识地突然伸出手想要摸一摸陈三愿嘴角那枚胎记,他也开始疑惑她嘴角的那枚小小的、圆圆的红色胎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竟也变得这样可爱,他很想告诉陈三愿,刚刚有那么一瞬间,她身上闪着一层温柔的光晕,像童话故事里的那些小鸟一样可爱动人。许平安伸出的手在将将要触碰到陈三愿的那枚胎记时,他突然变换了手势,重重地捏了捏陈三愿的脸蛋,将那枚可爱的小胎记也扯得变了形,他好笑地看着陈三愿,语气里满是恶作剧胜利的得意:你刚刚跑起来的样子,好像我外婆家养的那只母鸡啊。
是这样吗?陈三愿一边说着一边弓起身体夹着胳膊学起母鸡走路,嘴巴里还发出‘咕咕’、‘咕咕’的声音。
许平安笑得俯下了身,他看着陈三愿撅着嘴巴,一鼓一鼓的脸,那枚红色的小胎记随着她的脸时而明艳艳地显露出来,时而又突然隐藏在阴影里。这枚小胎记像猫尾,一下一下地轻搔着他心里的痒。陈三愿永远可以接受他的恶作剧、永远开玩笑不生气,她竟然永远都这样可爱。她和别的女孩子一点都不一样,原来陈三愿是这样美好的存在。
你刚刚干吗傻站在那里啊。许平安渐渐收住了笑声,直起身体:傻站着不回家,是发生什么了吗?
没有没有。陈三愿边解释边摇头,我刚刚就只是想看看月亮,你觉不觉得,今晚的月亮看起来好像很疲惫,我刚刚啊,很愿意为今晚的月亮生一场病。
什么怪想法。许平安轻皱了下眉,也还是好笑地看着陈三愿。
我也不知道。陈三愿歪了歪头,耸耸肩。
哎,许平安,陈三愿突然转了话锋:今天上课的时候,老师讲讲卷子,突然说‘别觉得你们现在很累,你们现在不过是作业多一点而已,将来,你们会有比现在更累的时候,现在,正是你们人生中最轻松的日子。’你说,老师说的是真的吗?现在这么多的作业我就要被压得喘不过气,以后,真的会比现在更难吗?
会。许平安的语气稍显得严肃,和刚刚开玩笑讲她‘像母鸡’的他判若两人:所以呀,许平安突然转换成轻松的语气,两只手抓住陈三愿的肩,推着她往前走:现在你要跑起来才行,这样以后才能轻松一点。快回家睡觉吧,明天有考试。
考试出成绩的这天,是陈三愿这十三年来中难得紧张的时刻,这是升初中考试前的最后一次考试,对于这场考试,历年流传着一个传说——升初中考试前的这场考试,考得好的人,会在升初中考试中考得很差,而考得差的人,则会在升初中的考试中考得很好。陈三愿对此紧张得很,倘若自己这次考得好,那么在升初中的考试中自己真的考得很差该怎么办,倘若考得不好,那么回家是无法和妈妈交代的。
放学后,三人走路,沉默不作声,周喜值啃着苹果看着身侧紧挨着自己的愁眉苦脸的陈三愿。
周喜值啃完苹果扔掉果核后,拍了拍陈三愿的肩:没事的,不都说这次考得不好,那升初中考试就一定会考好的。
可是,陈三愿皱眉瘪嘴,声音从嗓子里挤出来:我数学才考73分,回家我妈会骂死我的。
这有什么呀,我才考27分,这次我还没及格呢。许平安突然插嘴。我妈说了,这次我要是及格了,就给我五十块钱。
周喜值你是不是闭眼睛都能考一百分啊,我这和陈三愿加一起比你还差了十分。许平安抖着成绩单忍不住感慨。
周喜值和陈三愿二人偏头看向许平安,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样吧,我的卷子给三愿,三愿,你的卷子给许平安,我们把卷子上的名字用小刀刮掉,重新写一下名字就好了。周喜值一边若无其事地讲,一边撕开一枚草莓硬糖的包装纸,然后把糖放进嘴里。
啊?这可以吗?陈三愿语气担忧,连眉毛也不自觉地轻皱起来。
可以!这太可以了!你怎么这么聪明啊周喜值。许平安兴奋道。
可是,你怎么办啊?陈三愿问向周喜值:你爸妈也要看卷子的吧?
没关系的,我给他们看成绩单就好了,就说卷子落在学校了,你们俩可以说成绩单没打印出来,毕竟是小学毕业前的最后一场考试,为了安抚大家的情绪所以学校没有排名次,这样讲一下也没什么好被怀疑的,反正也有卷子拿回去,再说你都在上补习班,成绩进步也不会被怀疑的。周喜值稍侧头对陈三愿这样讲,顺势抬手顺了一下耳边的碎发。
你为什么要这么帮我们啊,周周?你也太够意思了吧。许平安绕过陈三愿,一把将周喜值揽在怀里。
图好玩儿啊。周喜值这样说。
陈三愿站在妈妈的面前,双手不时地交叉,又不时地握拳以缓解自己的紧张情绪。看着坐在椅子上的妈妈正仔细看着她那张一百分的数学卷子,妈妈过于认真以至不自觉地微蹙眉,她那细致谨慎的模样好像在端详着一件昂贵的艺术品。
妈妈仔细看了半晌,终于将手中的卷子放下,也舒展了眉头,语气和平常讲话一样,并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这次考得不错,以后也要继续。
好了,吃饭吧。妈妈起身,随手拍了拍陈三愿的肩,便走进厨房。
陈三愿松了口气,她这才发觉自己的手心早已攥出汗来,顺势在裤子上蹭了蹭,本想走向餐桌,刚抬起脚便急忙转换了方向,向洗手池走去。
陈三愿和妈妈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二人沉默地吃饭,也无眼神交流,只有偶尔碗筷碰撞发出声音。‘食不言,寝不语。’这是妈妈从小教育她的基本行为。其实妈妈就算不这样教育,陈三愿也还是会‘食不言,寝不语。’的,毕竟,构成这个家的基础,是沉默。沉默相待是家人间的礼貌。陈三愿总觉得自己和妈妈好似站在一座长桥的两端,二人都隐在雾中看不到彼此,但二人之间连着一根细细的丝,这根丝是她和妈妈用来感受对方的,这根丝脆弱到接近透明,稍有不慎就会断开,为了维持这根无法被肉眼看见的丝线,这个家只能用沉默来换取这摇摇欲坠的安稳。陈三愿是这样认为她的家庭,但她并不对这样的家庭关系感到任何的怀疑与不适,她和妈妈早已习惯用安静少言来小心翼翼地维持这个家。
三愿妈在家吗?突然有人站在门外便敲门边喊话。
三愿妈放下碗筷起身离开餐桌,陈三愿看着妈妈起身向房门口走去,听见门锁被打开的声音,她突然有些紧张,预感将要发生什么事情。
三愿妈将来人迎进屋子里,许平安还有许妈许爸一点点地进入陈三愿的视野里。
陈三愿放下筷子起身和许妈许爸打招呼,乖巧地道了声:叔叔阿姨好。
哎,三愿。许妈妈的声音带着一种客套的亲昵感。
许哥许姐带着平安来,是有什么事吗?三愿妈尽管有些疑惑,脸上却还露着得体的微笑,礼貌地问道。
也没什么大事儿。许妈开口,只是,想问问三愿,你的考试卷子是不是借给我们家平安了?
陈三愿的脑子瞬间发懵,她呆愣愣地看着站在父母身边低垂着头的许平安,许平安在听到妈妈对陈三愿的问话后,稍抬起头,对陈三愿哭丧着脸,随即又很快低下头去。
不会吧?三愿妈狐疑地回答,三愿的卷子拿回来了啊,我刚看过。
啊,许妈回应了下三愿妈,许平安刚刚也是拿回卷子给我看,妹子你也知道我们家平安成绩不怎么好,今天拿回来的卷子一看,他竟然考了73分,以前他数学成绩也只有四五十、五六十分而已,我和平安他爸还心想平安进步很大,给平安班主任打个电话表示一下感谢,哪想到,这小子拿了别人的卷子回来骗我们,问他卷子是谁的他也不说,我和他爸跟他猜半天人名儿他都摇头,猜三愿的名字他迟疑了下,他爸这当警察的职业病犯了,觉得有猫腻儿,就想着过来问问三愿晓不晓得这件事。
三愿,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三愿妈语气严肃。
三愿咬着嘴唇望着妈妈不作声。
三愿妈又走向客厅,将三愿的考试卷子拿到许爸许妈的面前,三个大人又开始仔细地研究起来。
许平安再次稍抬起头,作‘对不起’的口型,内疚地看着陈三愿。
陈三愿,这张一百分的卷子究竟是不是你的?三愿妈抖了抖手中的卷子,皱着眉头。
这张卷子是周喜值的是不是?三愿妈加重语气,吼得陈三愿打了个趔趄。
‘啪’的一声,一个耳光清脆地甩在陈三愿的脸上,陈三愿觉得自己是顺势流出的眼泪,她看着妈妈在自己的视野里逐渐模糊,又逐渐清晰。
三愿妈你这是做什么?许妈赶忙伸手拦住三愿妈,这还不一定的事情你打孩子做什么。
许平安立马冲到陈三愿身边,抬起胳膊用衣服袖子擦掉陈三愿的眼泪。
就是说的,这都没影的事情,许爸爸挡在陈三愿身前,一边递给许平安纸巾一边劝解:再说,就算这三个孩子合起伙来骗咱们大人,那证明他们也真的是好伙伴,只不过做了错事,做了错事咱们当大人的教导他们就行了,也不用和孩子动手啊。
你竟然骗我!三愿妈再次提高音量,再次做出打陈三愿的动作,被许爸许妈拦下。
陈三愿开始哭出声儿,她心里清楚地明白,只要拼命地哭,就可以不用回答任何问题,哭泣是可以解决很多问题的。许平安接过爸爸递来的纸巾,胡乱地在陈三愿的脸上擦拭,陈三愿的哭声让他感到慌乱。
是我,是我逼迫陈三愿还有周喜值这样做的。许平安咬咬牙突然招认。我考得太差,不好意思给我爸妈看,想着把陈三愿的成绩借来用一用,阿姨,都是我出的主意,三愿不想这样做,是我逼她的,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您要打就打我。许平安挺直了身体,挡在陈三愿的前面。
在危险的时候展现自己软弱的一面,让敌人放松警惕,让善良愚蠢的人同情自己,软弱的人,需要做的,不过是审时度势——该在什么时候展示自己的软弱。陈三愿在这个家庭里学到了这样自保的方式。此刻她不过只需要一边痛哭,一边观察大人们的反应,倘若他们并无太大反应,那么自己只需要哭得再痛苦点儿、惨烈点儿就是了。女人天生就要擅长施云布雨——陈三愿很明白这一点。
陈三愿被擦净眼泪,两家人又浩浩荡荡地转去周家。
周妈妈打开房门后有一瞬间的错愕,却还是温柔地笑着:都来了,快请进。
周爸爸正坐在椅子上看报纸,见家中突然来人不免感到疑惑,他看向妻子,周妈妈对他轻轻摇头,示意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站起身抬手扶了下眼镜,微笑点头示意和来人打招呼。
大家今天一起来了。他说。
周妈妈招呼大家坐下,又为大家倒水。
许妈妈将事情重新复述一遍,拿起面前的纸杯,将杯中水一饮而尽,再次开口:所以,我们想来问问喜值,她晓不晓得这回事。说着,她又偏头看向自己的丈夫,面露一丝并不讨巧的微笑,别是我们家平安说谎,再枉了喜值。
周爸爸身体稍向后靠了靠,又轻轻直了直身体,抬手扶眼镜,稍抬头,看着还在吃饭的周喜值,正色道:喜值,你和这件事有关系吗?
周喜值放下筷子,拿起水杯将杯子里的水喝了个干净,依旧镇定自若:有,主意是我出的。
许妈摊手将身体向后一靠,眼睛也翻了一番,把事实也翻了个明白:我就想我们家平安也做不出这样的事。许爸伸手在妻子身后轻捏了一把,示意她不要再讲。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周喜值坐在椅子上,荡着腿。
你们还有理了?许妈声音突然变得尖利。
好了,不要再说了。周爸爸提高音量,他既没看向周喜值,也没看向许妈妈,不知道他这句话究竟说给谁听,但是许妈妈和周喜值二人都噤了声。
这几个小孩子都还挺聪明,就是这聪明没用到正地方。许爸爸试图圆场。
我想和这几个孩子单独说几句话,可以吗?周爸爸问在场的大人。
陈三愿看自己的妈妈沉默点头,许妈妈似乎要说什么却被许爸爸抢先应了下来:说吧说吧,你文化水平最高,怎么教育小孩子,你比我们懂。
周爸爸带着他们三人进了周喜值的房间,三人沉默地看着面前神情严肃的周爸爸。
你们今天做了坏事情吗?周爸爸问。
三人相互看看,然后许平安试探性地点点头。
你怎么知道自己做的就是坏事情呢?周爸爸看着许平安问。
许平安试探性地说:因为成绩作假欺骗了爸爸妈妈,还被发现了。
如果没被发现呢?你们还会认为自己做错了吗?周爸爸问。
三人沉默半晌,周喜值开口:对错很重要吗?
所以欺骗人这是一件错事,是吗?周爸爸问。
对错难道真的重要吗?周喜值加强语气问。
只需要回答我,是,还是,不是。周爸爸加重语气。
是。许平安垂着头。陈三愿感受到自己的衣袖有轻轻抽动,稍低下头看见是许平安在扯她的衣袖。她收到了许平安的暗示,但她不想说话或者动作,她总觉得自己是一个旁观者。这件事情的发展不需要她,她需要做的只是沉默地看。
考得好,考得糟,这并不是坏事情,可你们说谎,欺骗别人会伤害别人的感情,这是一件错事。周爸爸这样讲。
爸爸妈妈希望你们取得好成绩,是希望你们永远向上走,有的时候也会采取错误的、过于急切的方式,所以,我作为父母和你们道歉,你们可以原谅我们这太过急切的、不恰当的举动吗?周爸爸稍放低身姿,诚恳地看着三个孩子。
许平安低垂着头,闷闷地‘嗯’了一声。陈三愿愣愣地看着周爸爸,余光瞥见周喜值昂着头,倔强着,沉默着,像一个即将赴死的英雄。这种紧张时刻陈三愿最容易晃神,她在脑海中将此刻的周喜值想象成刘胡兰的样子,她几乎要为自己这精准的想象鼓起掌来,她又看看周爸爸,发现周爸爸也在盯着自己,她马上低下头,尽量抑制自己即将显露出来的笑意,压低自己的声音,闷闷地‘嗯’了一声。
那你们也不可以再做欺骗别人的事情了,永远不要做伤害别人的事情,好吗?周爸爸依旧温柔。三人答应了后,被周爸爸要求在房间里继续待一会儿,他还要出去和大人们沟通。
许平安关紧房间门,转身倒在周喜值房间里的那只小沙发上,长长地吁气,后仰着头,以示放松。
你也太倔强了,周周。许平安说,你这么倔强,将来是要吃亏的。
陈三愿看着许平安这副样子,像个大人一样,像个大人让人讨厌的样子。
周喜值依旧沉默地昂着头,不理睬许平安。
在晚上周喜值准备入睡的时候,周爸爸进到周喜值的房间,体贴地为她掖好被角,神情依旧温柔:你只是个孩子,你有爸爸保护你,所以你不要急,慢慢地长大就好了。
话毕,周爸爸将周喜值房间灯关掉,走出周喜值的房间,轻轻为她关好房门。
周喜值感到既幸福又难过,她感激父母的庇护,却更想尝试父母庇护之外的生活。她所接触的生活,是父母所定义的。她很想知道生活究竟是百态,还是千篇一律?按照别人的意愿活着一点也不难,她很轻松就做到,可是,她不快乐。在感受感知快乐前,她首先体会到的是不快乐。这样的生活她并不难过,只是不快乐。那么做别人期待之外的事情呢?会让自己有不同的感受吗?可她也出于对未知的恐惧——她只拥有父母所赋予她的生活。帮陈三愿和许平安修改分数,完全是自己对于这庇护之下的板滞生活的一个小小的突破尝试。她真正不理解的是,不按照别人的意愿活动,究竟是对是错?
自己在庇护之下,可能永远感受不到快乐,而自己尚且缺乏逃离的勇气。她忧伤地叹气。
欺骗事件在周爸爸家解决过一次,另外两个人会不会在各自家中再解决一次陈三愿不知道,但是她们家是绝对要再解决一次的。
陈三愿垂着头,轻轻地绞着手指站在妈妈面前,此刻妈妈正坐在椅子上,铁青着一张脸,陈三愿站得累了,她觉得自己的脖子要断掉了,虽然她总是轻易就能低下自己的头,只是这次低头的时间有些久,母女二人长时间的沉默使她感到肌肉有些酸痛。她稍抬起头试图缓解一下自己发僵的脖颈,迎面就是向她泼来的一杯已经放凉的茶水,呛得她忍不住咳嗽。
你做对什么了还敢理直气壮地抬头?妈妈重重地将搪瓷缸子摔在桌子上,震得桌子一响。
她只管咳嗽着,也顾不上回应母亲,便又得到了一个巴掌,抽得她一个趔趄便摔在地上,她委屈地看向妈妈,像是有潮水在她体内翻滚,当第一颗眼泪从眼角流出来的刹那间,她便用力放声哭泣。
你还有脸哭?妈妈稍俯身又是一个巴掌抽在陈三愿脑袋上,妈妈索性从椅子上起身,半跪的姿势一手扯住陈三愿的衣襟,一只手捶打陈三愿,尖声骂道:我让你说谎!让你学你那个死鬼爹一样来骗我!你们都来消磨我!我让你不学好!你们怎么不去死!——陈三愿哭声也愈发尖利,她本试图让妈妈可怜自己,可妈妈变得甚至是凶狠起来,她一边抬着胳膊尽力躲闪,一边试图用尖利的哭声盖过妈妈的辱骂。
她突然很想自己那个素未谋面的父亲,那是突然从体内破裂出来的想念,像是在她体内投射了一枚炸弹,突然炸裂开,一种名为‘想念’的毒素疯狂侵袭了她。倘若此刻爸爸在的话,是不是会帮她拦住这个正在发疯的母亲,如果,如果父亲不曾存在过的话,那么此刻她也不需要像现在这样活得如此可怜、卑微,甚至她也不会拥有一枚该死的胎记。想到这里,她又开始憎恶自己的父亲。
是这个素未谋面的人,使她活得这样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