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三愿很喜欢乡下的外婆家,依山傍水,空气清新,她记得那只悠闲过马路的小青蛇,记得从自己面前经过的萤火虫,记得自己从山上捉来的蚂蚱,外婆家的鸡很喜欢吃那些蚂蚱,记得自己从河中摸来的鱼,外婆做的炸鱼外酥里嫩,鲜香气十足。
外婆家那里的河,里面有鱼,而自己家后的那条河,是常年被污染的白色。
下过雪,外婆家围着的那圈儿木头栅栏变成湿湿的黑色,门檐屋瓦上覆着一层厚厚的白色积雪,脱漆的红色大门前挂着两只艳红色的灯笼,它们在晚上发出暖色的灯光,从远处看,各家的房屋灯光错落,这里是一片安逸祥和,陈三愿最喜欢外婆家,但她绝不喜欢外婆生养的孩子。
她熟悉外婆的家,而外婆家里的人,她是陌生的,成年人总是话中有话,她听不懂,就算是和她同龄的舅舅家的两个儿子,他们也总是喜欢欺负她,背着大人喊她丑八怪,孤立她,不肯让她一起看电视,拒绝她参加他们的一切游戏活动。她总是对外婆家的人感到恐惧。
陈三愿喜欢啃骨头,还得是只带着瘦肉的骨头那种,她只是觉得骨头上的肉最有味道。外婆家做的切好的猪蹄她也只夹骨头上带着瘦肉的部分吃,被切好的猪蹄,骨头上带着的瘦肉少得可怜,陈三愿依然吃得开心。舅舅呷了口酒,看着她:小狗都喜欢啃骨头。
陈三愿埋头吃得正香,顺嘴应了句:嗯。
舅舅夹起一块带着少得几乎没什么肉的骨头放到陈三愿碗里,陈三愿抬头显露笑容,礼貌地讲了声:谢谢舅舅。
舅舅回应她的则是得意又响亮的笑声。笑声是浪潮,餐桌上众人的笑声陆续加入,先是舅舅,再是舅妈,然后是舅舅家的两个儿子,再是外公,再然后她记不清了,这浪潮直向她的耳朵拼命灌去,恨不能淹得她失聪。
陈三愿这才意识到,原来对方的意思不过是说她像条狗。她突然吃不下了,觉得喉头好像堵了什么东西,鼻子也开始微微泛酸,她强忍住情绪,放下筷子,看着碗里是对方羞辱她的,她尚未来得及动嘴的骨头,她依旧礼貌地讲了声:我吃好了,你们慢慢吃。说罢,陈三愿下了餐桌,朝小房间走去,进入房间后,又轻轻关好门,生怕引起别人注意。她脱鞋上床,只缩在床里侧靠着墙,不露情绪地试图生会儿闷气。
房门突然被打开,妈妈走进来,坐在床外侧,探着身子问她:你生气了?
陈三愿瘪嘴不讲话,眼睛只盯着前方不看向妈妈。
你怎么这么不禁逗?妈妈责怪。
陈三愿将头撇向一侧,依旧不讲话。
妈妈再次探了探身子,伸手用力戳了戳陈三愿的脑袋,咬牙切齿: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摆张死人脸给谁看?看看你这个小气的死人样子,不值得人多看你两眼。说罢,妈妈起身离开。
陈三愿将自己用力缩成一团,眼泪是自己突然流下来的,与她无关,她想不明白,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在餐桌上,被羞辱的是她,下了餐桌,她因为被羞辱而感到气愤竟然是一件不对的事情,她错了,是她完全的错了,她爱吃骨头上的肉就是一件错事,所以她的气愤也是无理取闹,她扫了这个家的兴。此刻,她已经没有经历再去为所谓自己的尊严而感到气愤了,因为这是不对的。她现在只是惶恐,她惶恐自己真的会扫了这个家的兴,那样,她就是一个千古罪人。于是,她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倘若能被眼泪淹死该有多好!她在心里绝望地想着,忍不住又吸了吸鼻子。
白日里陈三愿在房门外堆雪,沉醉于自己孤独的快乐。
喂,陈三愿。舅舅家的大哥哥突然喊她。
陈三愿回头看这俩兄弟。
和我们一起玩儿捉迷藏吧。舅舅家的小哥哥向她发出邀请。
好。陈三愿脱口答应,起身向这兄弟二人蹦跳着跑过去,她极其珍惜他们难得的邀约,他们肯让自己融入他们的邀约。
石头剪子布吧。大哥哥讲。
好。陈三愿笑着点头。
兄弟二人相互使了眼色。
哎呀,赢的人捉人吧。小哥哥讲。
陈三愿看着自己的伸出的‘石头’和对面的两个‘剪刀’,仍是无二话笑着答应:好。
陈三愿被紧紧地蒙住了眼睛,她看不到二人在她面前扯了一条绳子,二人用声音引诱她,陈三愿刚迈出一步便摔倒在地上,突然她的后背感受到凉意,伴随着二人的嗤笑声是不停地有雪团被塞进陈三愿的衣服里,陈三愿不停地挣扎叫喊,突然一声‘坏了’,一切动作全部停止,陈三愿哭着扯动眼睛上被蒙住的布条,布条被系了死结,陈三愿解不开,她哭着将布条用力地扯下来,她还没来得及将衣服后背处的雪清理出来,便看见自己面前有血迹,自己身上的红色棉袄也有深色的印渍。这时陈三愿下巴上的麻木痛感开始变得清晰,逐渐扩散开来,陈三愿终于用力哭出了声,将外婆从房屋里引出来。
陈三愿坐在床上抽噎着,下巴上是在医院里护士为她贴的纱布。
就破了个小口子,至于哭这么长时间吗?差不多得了。舅妈的声音不耐烦,看着自己的两个儿子垂着头站在门口的样子让人心疼。
怎么不至于?我们家三愿是女孩子。妈妈的声音是尽量克制的愤怒。
你们家三愿那脸本来——舅妈的话还没讲完,便被舅舅突然打断:
你给我闭嘴!
舅妈翻了个白眼,噤了声。
舅舅突然将手中的手机朝自己的孩子扔了过去,狠声骂道:不要脸的东西。
手机摔到墙上,手机中的电池板也摔了出来。
你看你,说孩子你摔手机做什么?外婆心疼地将手机捡起来,转身和坐在一旁的外公研究:这怎么装回去,是不是坏了?
那手机本来也坏了,直接扔了吧。舅舅端起水杯,吹了吹,小心吸溜着喝水。
那再买一个吧。外公将零碎的手机搁置到一旁。
哪有那么多闲钱,这两个不要脸的东西烧钱得狠。舅舅几乎是咬牙切齿。
后来舅舅家的两个孩子是如何被处置的,陈三愿已经记不清了,她只记得自己在半夜起床解手的时候听见客厅里传来外婆和外公悄声讲话的声音。
再给他买一个?外婆讲。
我们哪买得好这种东西,给他钱吧。外公这样讲。
再后来,陈三愿和妈妈坐上火车准备回家的时候,她看见车窗外,舅舅笑容满面地举着手中的新手机和他们摆手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