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父死了。
他穿着深灰色工服,躺在地上。头微斜着,双腿微微分开,皮鞋上落有薄灰。裤腿上有一滩泥污,已干结了。双目紧闭,眼镜却是不见了的,下巴略略泛青,只是胸部不再起伏,没有呼吸了。
他想让姑父起来,不要躺在地上,姑父那么怕冷,冬天要穿的很厚很厚才敢出门,就因为这个还老是被姑母取笑,可他张开嘴却怎么也喊不出“姑父”二字。
这时他听到身后的彬光问道:“爸爸死了吗?”,回头看到彬光怔怔的,便用力捏了捏彬光的手。
彬光突然就跪下了,他甩开白仁的手,爬到他父亲面前,摇着父亲,“爸爸,起来了,地上凉。”
站在白仁旁边的姑母几乎就要摔倒,白仁赶忙扶住,她的头发散乱,脸色灰白,嘴唇抖动,双目无神不知看着什么。她身上仿佛刚刚洗完冷水澡那般冰凉。脸上的泪已干了,只留下条条细痕——必定是哭过的。
白仁好害怕,他没有见过这样的姑母,无论出了什么事她都笑吟吟的,只有小时候他和彬光去偷了人家东西,害的姑母哭了。
白仁好害怕,彬光没有哭过,被姑父打了也不会哭,可他现在伏在姑父身上哭的那样伤心。
白仁好害怕,姑父,姑父呢?哦,姑父躺在地上,姑父死了。
白仁像突然被剪了线的提线木偶,失去支撑自己的力量,颓然靠着墙。不能倒,不能,姑母和哥哥都支撑不住了,自己不能也倒下,对,他已经十五岁了,已经是大人了。
他合上了嘴又张开复又合上,如此反复几次,终于找回了说话的能力。
“各位叔叔婶婶,先请回吧。”
“小白,你……”
“孩子……”
……
“嗯,请回吧。”
不少的邻居朋友一番安慰后离开了,姑父的工友们哀愁着也都渐渐离开。门外传来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之后慢慢变小消失了。
此刻家里还剩下一个人,他是姑父的徒弟,诺迪——一个蓝眼黄发高颧骨的青年。
诺迪好像手足无措的站在那里,白仁见他不打算离开便开口道:“劳烦诺迪叔帮我将姑母扶到楼上”,彬夫人依旧双目无神,将倒未倒,诺迪连忙过来帮忙扶着。
扶姑母上楼后,白仁铺展开床被,帮姑母盖上,又用衣袖帮她轻轻的擦了擦脸。
下楼后,他看到彬光仍然哭泣,便蹲在了彬光身旁,把手搭在彬光肩上,“哥,上楼照顾姑母好吗?”彬光泪眼朦胧,终是渐渐止住了哭声,抽噎着也不回应。
“姑母很不好。”
彬光轻轻点了点头,随即帮父亲理了理头发,站起身来颓唐的上了楼。
白仁强咽了悲伤,将眼睛努力瞪大,想把眼泪逼回去,调整了面部表情复才起身。
“姑父怎么死的?”
诺迪愣神了片刻说,“师父他从二楼摔了下来,当时就不行了。”
“怎么摔的?”
“那楼没有完工,门窗都没装师父爬上二楼测量数据,没有踩稳便……”
诺迪突然掩面痛哭,“都怪我,都怪我,要不是我偷懒不想去,师父也不会去测,都怪我。”
“叔,你回吧。”
“师父摔下来就不行了,血流了一地,我们跑过去怎么喊都喊不醒,送去了医院,医生便说人不行了。”
白仁并不言语,诺迪便吸了吸鼻子,“那我走啦。”白仁依旧没有言语,也不转身。诺迪便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
当外面大门“咣当”一声合上后,白仁用胳膊擦了擦流到嘴边的眼泪,然后走到电话旁拿起了话筒开始拨号。拨完第二个数字后,他听到“小白,妈妈说打电话报警”的声音,白仁一回头便看到了站在楼梯口的彬光——躲在阴暗中。
白仁看了彬光几秒,摁下第三个数字,将话筒搁在耳边。
“喂,警察先生吗?您好。”
“都达区0905,需要您的帮助。”
“好。”
白仁挂断了电话,搁下话筒。
“小白,妈妈让我们回自己房间。”
“姑父他——”
“走吧。”
白仁听着彬光脚踏楼梯的声音,很是缓慢亦很沉重,他跟着上了楼,并在转角回头看了看姑父。他还是那般安静,在过去的几十年光阴中他留给这世界很多,可却什么都没带走,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只是躺在那里。
白仁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他拉了椅子坐在窗户旁的书桌前,静静的看着蓝粉色的天空。淡蓝近青的天幕像扣着篮球的手,一丝两缕的云飘在那里,并不贴在天幕上,它们仿佛离天幕与人间一样远。人间的烟火休想染指它,它也不曾离开人间。不知人死后会不会住在云彩上?不知云彩那么薄那么小,能不能承载那样多的人?哦,不是,是灵魂,灵魂应该是很轻很轻的,云彩也应该是很大很大的。
不知为何,天幕变得不甚清晰了,原是眼里盛满热泪。白仁眨了下眼,那一滴泪便流了下来。一路向下,追寻着地心引力,可沿途的皮肤会分走部分眼泪,那泪的流速便会变慢,最终挂在脸颊不上不下。如若没有新的眼泪补充进去,它很快就消失了,就像它从未来过一样。消失之前,它会变得逐渐冰冷,如同姑父那样。想到姑父,白仁便止不住悲伤。姑父多好的人,怎么会有人害他?二楼又怎么可能摔死,安全绳去哪了?工地旁便是医院,又为何会来不及救治?姑母出来了吗?姑母为什么下楼?哦,警察来了,他们就要带走姑父了吧,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了。
白仁伏在桌上,看着桌上的光一点点减少,可他并不想开灯,黑夜可以隐藏无数黑暗,而光只能照亮一处,不如等太阳升起,让太阳来照亮万物,温暖它的子民,可白天似乎也有暗角,滋生细菌,病毒,藏污纳垢,满是尘灰蛛网。伟大的神灵为何不消灭黑暗的丑陋,为何不让这一切暴露在阳光下,为何不让子民不再受其侵扰,为何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