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到第二十六天,一个老人死了。也可能是第二十七天,没人记得清楚。那个黄昏,檐口的雨线断落成珠,厚厚的云层豁开一条口子,似沉睡的人眼睛睁开一线,荡出万顷光明。被雨水拘禁太久的村子,鲜得像一朵毒蘑菇。灰暗的瓦楞、爬上墙角的青苔、一汪汪浑浊的积水,无一不闪耀着灼灼光亮。人们眯缝着发霉的眼睛,举起手挡住晃动的光影,挡不住哭声一波一波地穿过手指缝隙,水雾一样蒙住他们同样已经发霉的脸。短暂的惊诧和交谈后,他们恍若一群沉默的黑鱼,游进李秉义家。
院落泥泞不堪,人们恍若置身一条黄浊的大河,鞋子和裤管糊了厚厚一圈黄泥巴。三五个妇女站在猪圈边,对空空荡荡、散发着霉味的猪圈啧啧连声,说李家损失比我们大呀,瞧这猪瘟闹得。另一个眼圈红了红,说哪家损失小了,养多少死多少,哪受得住啊。多数人聚在堂屋前,瞪着一双双鱼类的呆滞的眼睛,看到堂屋当中两条板凳架成的简易床板上,粗白被单的轮廓勾勒出一具人形,白布尽头突兀地露出一颗白发凌乱的脑袋。那是在村路上走了七十年的李秉义媳妇。她和他们彼此熟悉,此时却有一条陌生的河流横亘在彼此之间。她紧闭眼睛,嘴角隐含讥诮,对四周投来的目光漠然置之。
不止一个人看到老太太的耳朵跳动着,仿佛在谛听生前几个姐妹的哭泣。哭丧的都是六七十岁的老人了。有一位灰白头发的,八叉开腿坐在地上,一只手扶在床沿,头垂在胸前,哭声低低的,勉强听得清说的是和老人同一年嫁到这个村子,天天吃稀饭的日子都熬过来了,怎么到现在还没享福就回去了。鼻涕挂成一条线,悬悬地坠到胸前,眼看沾上暗蓝衣襟,她抬手一撩,顺手抹在鞋底,手指沾了一片黄泥。那手又抹一把脸,脸就黄了,如戏台上的戏子,脸上的悲哀有着千百年不变的感染力。旁边几位老人呜地大哭了,年轻的女人们也眼圈红红的,鼻尖坠着一滴泪珠。不少人眼前浮现出老太太生前的样子。老太太身子瘦高,面色白净,常年戴一顶白布宽边帽子,穿一件青色褂子,冬天就在里面衬一件毛衣。慢慢走在村路上,和人遇上了,远远地就会站下,手蓬在额前,眯着眼觑上一阵,小心翼翼喊出对方的名字。声音细细的,和对方寒暄两句,等对方走出好远,她才又慢慢走去。现在老太太彻底走了,她们才觉得,老太太曾如此温声细语地在村里活过。
李秉义的儿子恒山和媳妇跪在母亲头侧,听到老人的哭诉,恒山擤了一把鼻涕,把鼻涕在两只粗黑的手上搓着。恒山媳妇低着头,身子一抖一抖的,说哪个想得到啊,早上还好好的,只说胸口闷,要带她去卫生所瞧瞧,她说等雨小些再去,哪个想得到呀,下午雨小了,人已经不行了。有妇女就劝,说生死有命,做子女的尽了孝心就行,老太太到那边也含着笑。
灰白头发的老人想起往事,心里涌上无限悲伤。她说,还记得那时候我们去乡里交粮,满大路全是人,你是小脚呀,抬不动挑子,还是我帮你抬了一程。第二天一早,就见你笑笑地站在家门口,拎着一小个从自留地摘的南瓜……老人越说越难过,哭诉一句,两手就拍一把床沿,随手带到了覆盖遗体的白被单,被单一点一点被拉下,露出了躺着的老太太核桃般布满皱褶的下巴,然后,是脖子。脖子软塌塌的,赫然嵌着一道生硬的红色。
哭声猛地就停了。逼仄的堂屋饔塞了庞大的寂静。午后的太阳照耀湿漉漉的地面,静静发出一大片滋滋声。阳光透过灰蒙蒙的窗玻璃,在老人身上切出一角明亮。老人面色如生,脖颈上那道血痕水面游动的蛇一样晃了一下。恒山脸颊一抖,慌忙掖了被单,遮住母亲的脖子。媳妇的哭声迅速接上,其他停滞的哭声随之被重新唤起。可哭声不再是原来的哭声了。大家心照不宣,老太太不是病死的。灰白头发的老女人啪啪拍打着老人的身子,哭骂道,你这是做什么呀!你怎么这么狠心!恒山夫妇跪在另一边,不再哭泣,恒山媳妇絮絮地说,要是不说等雨停,也不会这样啊,老天这场雨真是要人命呀,说话时目光怯怯地在人们脸上扫过。恒山则不时拉一下白被单,老太太的嘴巴都给盖住了。
对老太太如何故去的议论,在人群人如雨后墙角的青苔一样飞速滋生。住在李家旁的人很快成为中心,他们仔细回想起过去一天李家院子的动静。一个瘦脸小眼睛的男人说,早上见到恒山拖死猪出去埋。我还和恒山开玩笑呢,小眼睛男人说,我说不错呀恒山,这时候了还有猪死。恒山苦笑,说是最后一头了。我也笑,还在雨里敬了他一根烟。妈的!小眼睛男人很愤怒地骂了一句,火机打了半天,才冒出个火星子,烟才点上,一家伙就被雨打湿了。
那就是了!一个宽脸女人说,我说怎么一上午听到他家吵架呢。就听李秉义骂她,说要不是她贪小便宜,从路上捡回那只病怏怏的小猪,家里养的这么多壮猪也不会死光。老太太分辩说,自己不是贪小便宜,是觉得小猪可怜。李秉义发火了,说老太太贪小便宜的脾性年轻时候就有了,要不是老太太不想离开村子,他也不会辞掉县上的工作,回来跟兄弟分房子。要是不回农村,在县里好歹也有个前程了,儿子也不会在地里掏食。恒山好像也抱怨了几句,后来就只听到老太太哭,说家里日子不好过,全怪她,她死了他们就好过了。李秉义又凶她几句,也就任由她哭去了。一个穿红衬衫的小少妇说,吃饭的时候,我还听到恒山喊她吃饭,就听她说,从今天起不敢吃你们的饭了,怕把你们吃穷。李秉义又骂,骂得很难听,后来老太太就勒脖子死了。宽脸女人说,这个你不要瞎说,会有声音吧?他们一家又不是死人。红衬衫少妇说,谁说没有声音,我听到啊啊啊的叫唤了,以为是快死的猪哼哼呢。一个小男孩尖尖喊了一声,我也听见了!也以为是猪叫呢。嘴角咧出一个笑。小孩子家懂什么!宽脸女人在小男孩后脑勺拍了一下,沉默着,似乎也回想起了那声音。
太吓人了!宽脸女人一只手抚着胸口喃喃自语,难不成他们一家子就那么听着?李秉义平时看着仁义,怎么这么狠心?
他家做什么不说明呢?许久,穿水红衬衫的小少妇说。
这不明摆着?宽脸女人白她一眼,她娘家人晓得了,发丧时不来闹?就算她娘家人不来闹,在村里也不是什么有脸的事儿,还要像她孙子考上大学那样,满村子宣扬呀?
水红衬衫的小少妇赤红脸,哑口无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