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宠物角色——玩闹的天性——猎食与冒险——遭遇战
1
“你在乡下养的猫真能抓耗子吗?”不止一位城市少年这样问过我。这不能怪他们“天真”,因为他们接触到的猫很少能有捕鼠的经历,其中某些还可以跟耗子嬉戏玩乐和睦共处呢。
环境决定一切。农民只为捕鼠而养猫,而被城里人当宠物喂养的猫几乎不懂得捕鼠。当种种美食取之不尽,封闭的城市住宅中除了主人和或许存在的宠物伙伴之外,再也看不到别的动物时,猫类的某些本能和自然属性便处于蛰伏状态。宠物狗不会捕猎;宠物鸟不愿飞翔;同样,加入宠物系列的猫也会产生一些畸变。它们原本精瘦灵活的身段,因脂肪大量堆积,变得肥硕可爱;习惯于向自然界索取食物的灵性和智慧,则转化为对主人献媚邀宠的种种手段,以博取人类的欢心。
省城来的“阿斗”也不例外。它才刚满两月龄,已经掌握了向人撒娇发嗲的全部技能。它喜欢在人手抚摸下打滚儿,喜欢舔人的手指;它懂得装出惹人怜爱的尖细颤声乞食和寻觅主人,懂得在主人逗引下学习某些杂耍动作。
这使我那来山乡度周末的孙儿大为高兴。他拿出特地从城里带来的精制猫食,一种鱼油和奶酪味儿极浓的小鱼状“营养片”,去引导小猫用后肢站立。
小东西爬上沙发,站了起来。
“阿斗,来,作揖……这样,这样……”孙儿挺有耐心地担当教练,“做得好,给你奖励!”
小猫的前爪被他捏合在一起。
三番五次,懂得了这个特定的动作与美食有着直接关联后,阿斗产生了条件反射,一见孙儿拿着食物,它就合掌作揖。“喵儿!”作揖的小猫为自己喝彩,“喵儿,喵!”
接下来的节目,是以“手”抱头打滚儿,从沙发靠背往下跳,推毛线团……有意无意之间,阿斗似乎明白小主人很欣赏它的这些把戏,玩得更起劲了。
孙儿乐得把阿斗搂在怀里翻起了跟斗。“太聪明了,”他喊着,“你有资格上台表演啦!”
可我需要的恰恰不是会弄这些玩意儿的宠物,而是一只能干实事、抓耗子的猫卫士。自从老母猫下岗,退入荒野的鼠辈又开始扩张势力,大举进犯住宅。每到夜间,耗子们制造的啃啮和打斗声都令我咬牙切齿,我无数次被诱入捕鼠手段的设计和改进,彻夜无法入眠。
然而,哪一种捕鼠器能像猫那样干净利索不留痕迹地收拾耗子呢?还是加强对阿斗的培训吧。
2
老母猫已不堪承担教练员重任。
虽然它容许阿斗赖在身边,但只要小东西调皮过度,超出了它所能忍受的底线,老猫就会对阿斗侧卧下身子,用蓬松的长尾有节奏地拍打地面。在猫类的肢体语言里,这大约表示“别惹我,烦着呢”。
“疯”得忘乎所以的阿斗立即中止胡闹,胆怯地退到一旁,安静下来。它模仿老猫,将身子蜷成一个近乎标准的整圆,一会儿就睡着了。
这一觉,得睡到有客人来访。
与以往那些忌惮陌生人的大猫小猫不同,宠物出身的阿斗是个典型的“人来疯”。客人来了,不管认不认识,它都敢往人家身上蹿;还喜欢扶住凳子,腾出一只前爪挠人。这不是讨吃,纯粹想引人注意,好让它充当主角儿。
闲聊的话题便转到了猫儿身上。成功吸引住所有目光的阿斗格外得意,它施展开十八般武艺,变着法儿为客人表演——追赶壁虎,咬着自己的尾巴打转儿,滚乒乓球……那球就在它的床位边,没人来时,阿斗很少去碰,一定要有观众,它才大玩特玩,有着明显的“表现欲”。
桌子下新扔的栗子壳和糖果包装引起了它的注意,阿斗撇开乒乓球,开始了富有创意的新节目。
宠物们擅长的这一套很能逗人开心,对一只捕鼠猫的成长却没有任何意义。我甚至觉得,游戏和表演会阻碍它的“成熟”,使它永远也长不大。
阿斗的“长不大”还表现在它对人的“黏”和“嗲”上。它喜欢抱缠人脚,喜欢拿身体的任何部位往人脚上蹭。没人搭理它时,阿斗千方百计往有人味儿的地方钻。人坐过的热板凳热沙发令它流连难舍。只要睡房的门开着,它非跑进来占领床位不可。
“黏人狂”发展到顶峰时,阿斗增添了一项令人啼笑皆非的坏习惯:夜深人静,只要哪间房电灯亮了,它必定老远赶来,跳上窗台又叫又挠。驱它赶它,它软硬不吃;无奈之中,我只得投降,开窗恭迎它进房。
喵!阿斗发出胜利的叫喊,嗖地蹦上床,不管我乐意不乐意,它都涎皮赖脸往热被窝里钻……
起初,阿斗只挠自家的门窗,后来扩展到邻家。弄得左邻右舍都紧张兮兮,夜里起床轻易不敢开灯,唯恐惊动了那小无赖,吵得大伙睡不成觉。
这类似宠物猫的“恶习”,不到它真正长大休想改掉。要使一只猫迅速成长,莫过于让它尽早走出宠物系列,进入“猎猫”的角色。
那么,要不要借一位捕鼠好手来教教它?
听我这么说,村里的老人笑了:猫捕鼠嘛,就跟人吃饭一样,哪里需要“教”啊。少喂它几顿吧,等它感觉饥饿,自然会去找耗子吃了。
宠物出身的阿斗也能那样吗?试试看吧。
我一狠心,将那堆营养丰富的猫食一概倒进了邻居家的猪食槽。然后,我让阿斗跟全家一起吃饭。猫对素食不感兴趣,叫它与人共餐,也就达到了限食的目的。
我把它的席位安顿在旧式大厨房的餐桌下。
3
阿斗以绝食抗议。
不过只坚持了一天,次日,它就对餐桌下的肉皮和鱼骨头大举进攻了。嗷呜嗷呜!它一边啃食骨头上的残肉,一边惬意地吼叫,我渐渐将这些换成青菜、马铃薯、烤红薯和熟玉米,它也能吃,只是不发出吼叫。
“我懂这句猫语了。”下乡做客的孙儿说,“嗷呜嗷呜,就是好吃,真好吃,太好吃了——它只对它最满意的食物这么叫!”
孙儿把这个细节写进了作文。老师给他改了过来,还添上眉批:
猫叫应该是“喵喵”。不要乱用象声词!
“可是,阿斗吃到好东西真是这么赞美的啊,”孙儿委屈极了,“我没有瞎编!”
“下回就按老师说的写吧,”他奶奶在电话里向他提出忠告,“要不,会扣分的。”
从此作文本上的猫肯定只敢喵喵叫了。生活中的阿斗却不知道城里的老师有此禁令,它不光继续用嗷呜称赞美食,还用低音“嗷”作为威胁,用高音的“呜”报告敌情。
邻家的白狗儿从院坪对面的花丛下探头侦察,阿斗竟弓曲腰背,耸立了脊毛,“噗!”它发出类似高压喷雾器的喷气声,“噗——呼!呼!”
从老猫那儿得到过教训,狗儿听懂了这句猫语所含的警告意义,急忙撒腿逃开了。
阿斗的战斗预备姿势还保持了十秒。确信花丛后的敌方侦探已经溜走,它松弛了脊椎和四肢,跳上了一条板凳。
至此,农家猫的语言功能基本发掘完善,下一步,它该拿出事实,来证明自己无愧于捕鼠猫后裔的强悍血统啦。
4
我太性急了。来自城市的小猫咪在无人陪伴时还胆小得很。它不敢走出院坪,对来自高空的雷电和掠过树梢的风啸格外敏感,稍有风吹草动,就喵呜喵呜叫着到处找人,寻求保护。
这不符合猫的自然天性。
与狼、豺同宗的家犬喜欢群居,农家喂养的护院犬得到机会,总要满村寻找同类,跟别的狗结伴同行,能使它们快活得忘乎所以。
猫科动物正好相反,除了狮子等极少数成员,这类野兽差不多都是孤独的杀手。乡下的家猫跟云豹和山猫一样,除了“婚配”季节,每年的大部分时间里,它们都视孤寂为享受;我送出去的那些小猫,也很容易适应新家——因为它们几乎没有伙伴或朋友需要怀念。它们只生活在各自的小天地里,在捕猎中抒发豪情,寻找乐趣。
阿斗却没有那么豪爽,“黏人”成了它生活的重要内容。忽然离开了城市,离开了热闹的人群,它随时会产生孤立无援的感觉。
我把它拎到外边的草地上,刚放手,它立即黏附上来;我推开它,还没迈出脚步,它又黏到了我的鞋上,活像一个搁在磁铁边的铁皮洋娃娃。我于是把它抱到一株灌木上,快步离去。
阿斗急得嗷嗷大叫。
我不理它,一口气爬上房子后侧的山岗。
阿斗磨磨蹭蹭地从稠密的枝叶中钻出。寻我不着,它飞快地逃进了家门。
下一次,我把它带上小山顶,估计它一时找不到归途,我悄悄藏了起来。阿斗喵呜喵呜闹了几分钟,终于被风中抖动的野花和花间飞舞的粉蝶吸引了注意力,在那儿安心玩耍了。
我过了一小时才去接它。
老远望见我,它撇下花朵欢叫着跑过来,紧紧黏附上我的小腿。
这样远游了若干次之后,“野外”在它眼里不再是那么可怕。不久,它就敢单个儿出门游逛了,那必须在阳光明媚的好天气。阴雨或有闷雷在远方震响的日子,它是绝不外出的。
屋子周围的山坡上就时常可以看到它的身影。卡通人物似的小胖猫徘徊在鲜花野草之间,逗惹着蚂蚁,追赶着蜂蝶,仿佛一位和平使者。
一群小鸟叽叽喳喳从头顶掠过,阿斗紧张地躲进草丛,全神贯注地警惕着;鸟儿远去了,它立即钻出草丛,以最快的速度朝家里逃奔。
5
季节进入初夏,阿斗的身形长到了一尺左右。它一反宠物习性,展开了对异类的征讨。可惜,一开始它就选错了对象,盯上了不会飞的鸟类——自家和邻人喂养的小鸡崽。
拿小鸡当假想敌的游戏令阿斗着迷,却让我伤了些脑筋。阿斗是在没人陪伴的无聊中发明这项游戏的。它以窗台下的凤仙花丛做掩护,低俯肢体,悄然逼近那些绒毛玩具似的小鸡;然后,它凶相毕露猛地起跳——
霎时间小鸡惊逃大鸡报警,狗也跟着汪汪汪汪大凑热闹,仿佛“鬼子进村”。邻家老太太以为来了黄鼠狼,敲打着竹竿颤巍巍地追了出来。恰好碰上龙腾虎跃大闹群鸡的阿斗,老太婆没好气地抡起竹棍,给了它一记重的。
阿斗被揍得嗷嗷叫着跌落尘埃,打个滚儿仓皇脱逃。它并不吸取教训,不到半小时,它又以狐狸的姿势接近了灌木丛后叽叽喳喳的小鸡群……
我悄悄跟上去,抢在它起跳前揪住它后颈皮,把它提拎起来。阿斗在我手里扭动着喵呜喵呜抗议,阳光下,它那缩成“I”字形的瞳孔流露出抵死不认账的神情。这调皮蛋,就是再揍上一顿,它也不会放弃对小鸡的骚扰。我无可奈何地放了它,阿斗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兜了一个大圈,从另一个方向发动了偷袭。
以它的力量和速度,被扑上的“小绒球”非死即伤。但它目前尚未咬伤过一只鸡崽。它欣赏的,是小鸡受到惊吓狼奔豕突的场面。为了制造出这种效果,一连多少天,阿斗都专心忙碌,乐此不疲。
要不要将阿斗囚禁几天,让它把兴趣转移到别的方面去呢?“囚笼”计划还没实施,一只愤怒的老母鸡帮助阿斗完成了兴趣转移。老母鸡看穿了阿斗的鬼把戏,反守为攻,一见阿斗就追着狠啄。阿斗被啄得绒毛横飞,鬼哭狼嚎。它无师自通地向高处避难,蹿上了一台闲置的打稻机。
母鸡飞了上来。惊慌失措的阿斗继续攀高,从那儿爬上离地三四米的乌桕树干。老母鸡无可奈何,愤愤不已地离去。
阿斗像是忽然意识到自己爬上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它朝下面看了看,忽然高声叫了起来。
“下来呀,”我在树下冲它拍手,“来——”
它四肢抱得更紧,也叫得更厉害。我才相信它的确是害怕了,急忙搬来木梯,靠上树干。
木梯顶端离阿斗只有几寸距离,它竟没胆量松开搂树的爪子。我只得爬上木梯,费了好大的劲儿把它从树干上“撕扯”下来,搁在梯子上。
它仍然紧紧抠住梯子,不肯往下爬,尖细的爪甲像钉子般深深扎进木头,它的身子还紧张得发抖。这模样,非得我把它抱下去了。
如此胆小,将来怎能飞檐走壁啊。别惯坏了它!我改变了主意,仍将它揪回树干,搬开了木梯。
阿斗喵呜喵呜又开始呼救。它返头看看地面,脸上写满了惊恐,其实,以它那么小巧柔软的身躯,即使从三四米高摔下,也不至于受伤,但它说啥也不肯挪动爪子。再往后,干脆不敢朝下看,就那么对着树干号叫不已。
叫了几分钟无人理睬,阿斗的嚎声更惨。担心它被吓“疯”掉,我不得不出手搭救了。从树干往下“撕”它时,它抠下了大块树皮。
宠物出身的猫就这样不争气吗?不行,我还得锻炼它。
闲下来时,我依次将阿斗拎上过外皮粗糙的桑树和木质松疏的杉树,好让它施展爪甲练习攀爬。可是它除了表现出爪甲钉子般的硬度,没有显露半点勇敢精神,依旧是搁到哪儿就“钉”在哪儿,然后战栗着大声呼救。
我火了,把它放到一株爪甲难以抠破的楠竹上。老竹光洁的硬皮不但钉不进爪甲,还滑得难以抱持。我刚松手,小猫就哧溜哧溜向下滑。这家伙又惨叫开了。
我不理它,任它一溜到底。
发觉后肢蹬着了地面,阿斗惊魂稍定。它撒腿逃出竹林。我追上去揪回它,又搁上另一棵老竹。
这根竹子比先前那棵细些。阿斗下滑了不到一米,就在一个竹节上稳住了身子。它停止惨号,向下看看,松开竹节继续向下滑。
第三次被搁到楠竹上,阿斗再没有呼救。它把溜竹竿当作了一项开心的游戏。
阿斗不再“恐高”,训练该增加难度了。
我把它送回它最初爬过的乌桕树,仍然放到那个高度。
阿斗上下看看,没有吭声,就小心地试探着挪动了爪子。它倒退着爬了几步,开始横向攀缘,慢慢地绕着螺旋线路往下移。冷不防一下失“手”,它的上半截身子倒挂下来。阿斗索性松开后爪,整个儿扑通下地。
这算“跳”还是算“摔”?阿斗大约也被自己弄蒙了。它站在树底昂头看看,忽然一纵身爬上去……这一次,它居然超过了原来的高度。
行了,第一关被闯过,地面再不能束缚住它的四肢啦。
6
攀缘运动吸引了它的全部兴趣,阿斗不屑于撵鸡崽了。它的活动范围由平面转入“立体”,眼里的世界陡然增大了许多倍。斜搁的木条,直立的竹竿,石坎,土坡……一切能用来向上爬的物体都被它利用起来。当它借助墙角第一次爬上阁楼之后,就完全以捕鼠猫的派头,展开了对整座农舍的巡视。
像电视剧里逮坏人的警车那样,阿斗一边走一边喵呜喵呜大声示威。这么干显然逮不着耗子,却也迫使鼠辈将破坏活动由室内转向室外,由公开转入“地下”。几天过去,住宅内部恢复了老猫在岗期间的太平,我们和邻居都睡得安稳了。
近视的老鼠只能被猫儿的叫嚣和散布的气味吓跑。阿斗采用的法子比较“科学”,因为它刚从宠物的角色里走出,缺乏体力和实战经验;以它肥软短胖的肢体,也还没资格跟耗子干仗。虚张声势吓跑敌人,倒不失为一种立竿见影又安全可靠的好战术。
7
盛夏来临,成长中的阿斗食量竟然大减。
山区的暑季,早晚仍旧凉爽宜人,阿斗不会因炎热影响胃口。那么,它很可能私下里在从事打猎捕食了!
受好奇心驱使,我偷偷地跟踪了几回。
阿斗喜欢在日落时分游览菜园,那正是群芳争艳、花心淌蜜的时刻。细小的苦瓜花浓香四溢,金灿灿的南瓜花蕊中爬出沾满花粉的笨蜂;葫芦花洁白似雪,扁豆花红得发紫,西红柿、辣椒和茄子,也大红大绿地炫耀着它们宝石般美丽的容颜……在一丛金华豆风铃式的花串儿下,我找到了阿斗的身影。
它小心地迈着“狐步”,朝一个方向加快了速度。嗖的一个冲刺,围墙一角,“纺织娘”悠然自得的长吟戛然而止,一件碧绿的东西被阿斗咬到了嘴上——正是那忘乎所以的歌手,那只纺织娘!
偷袭得逞的阿斗大为高兴,嗷呜嗷呜地赞美着,吃下了这份小点心。然后,它沿着枸杞、牵牛花和菊芋装饰的篱笆墙悄然行进,继续它快乐的狩猎。
哦,前面有一对翩翩起舞的彩蝶。阿斗停下来,蹲俯前爪,准备起跳……
8
暂时抓不到老鼠的阿斗,成了名副其实的昆虫爱好者。它几乎吞食能够逮上手的所有昆虫——蝗虫、蟋蟀、蚱蜢、金龟子……随着时间推移,这张菜单可以无限制地排列下去。长长的菜单上,多数为不堪一击的弱者。因此,我断定它的狩猎常常是轻松愉快的,如同踏着童谣的节奏。
但抓捕昆虫并非完全没有危险。且不说与昆虫同在的蜘蛛和长着强大毒颚的蜈蚣,就是昆虫内部,也藏着敢于反抗的勇者。
我亲眼看到过几只椿象对猫眼发动围攻,还拍摄下一只大刀螳螂在砍中阿斗的鼻子之后展翅撤离的英姿——那一刻,阿斗正退入野菊花丛,舔着巴掌,拼命搓揉伤处——受伤处肯定又痛又痒。
比螳螂更难对付的,是大黄蜂。
拥有大颚和蜇针双重武装的大黄蜂反抗相当激烈。阿斗被蜇伤过几回。有一回伤在眉棱,蜂毒造成的肿胀,使它那只眼睛几乎失明。阿斗接二连三地往泉眼边跑,借助凉水祛退蜂蜇处的灼热和疼痛。
还有一次,阿斗在菜园外的山墈下捕猎时惊扰了一窝大黄蜂。我听到它呼救的惨号赶往那边时,大黄蜂聚集的“浓烟”已飘向远方的竹林,阿斗还在失魂落魄地狂奔……第二天,它的左脸“平白无故”地胖了。这副左右极不对称的尊容,令阿斗很是羞愧,它尽量将那半边胖脸背着人。不用说,这是蜂群中某一两位黄蜂斗士的战绩。
阿斗的毛脸上找不到蜇刺点,我无法给它施治,只笼统地涂了些碘伏。幸好它自身的抗毒防御系统起了作用,两三天之后,“胖”脸消肿,恢复了正常。
有了如此惨重的教训,往后该远离蜂类吧。
没那么简单!这家伙对蜂有着特殊的偏好,“吃堑”也不长智,抓捕黄蜂的劲头反而更大。每次看到它摁住那种危险的大虫子嘎巴嘎巴吃下去,我都替它捏着把汗。被咬掉脑袋,大黄蜂的尾针还在左右扭摆,寻找报复的机会。阿斗全不在意,一边吃一边嗷呜嗷呜,不知是示威还是赞美。
9
后窗外的奈李成熟了,红红黄黄缀满枝头,在山风中散发着诱人的香味。这几天阿斗常到李树下来,它不吃水果,是李子引来的小松鼠诱惑了它。
两只花松鼠欢天喜地地在稠密的果子间追逐玩乐。阿斗抬头看着,突然纵身上树,爬进了树冠。
松鼠的攀爬技术比猫高了一个档次。等它爬到那儿,花松鼠已蹿上树梢。阿斗蹿了上去,那两位早不见了踪影。
阿斗白忙了一阵,没精打采地回到树下,两只花松鼠又出现了。于是阿斗再追……三番五次扑空之后,它明白自己不可能逮着那杂技高手,就在树杈间坐了下来。
松鼠并不远遁。它们蹦到相邻的一株树上,前肢捧着李子,把果核啃得咯咯作响。
阿斗朝那边看着看着,忽然腾空而起——不,它没有蹿上邻树,却扑向一只飞掠而过的大蝗虫。蝗虫被它凌空咬了个正着,跌落下地。
如此出色的“空袭”手段,我还没有从别的家猫身上见识过!阿斗对自己的壮举似乎也特别满意,它兴奋得嗷嗷怪叫,把两只花松鼠都吓跑了。
那以后,我经常看到它爬往高处,借居高临下之势凌空攫食。随着“空袭”昆虫命中率的提高,阿斗逮着战利品后不再那么欣喜若狂地替自己喝彩了。现在它更看重到手的美食。同样喜爱昆虫的群鸡整个白天都在搜索虫子,一旦发现就舍命争抢;为保险起见,阿斗抓到了大虫子还得不辞劳苦地爬到母鸡们无法劫夺的高处,再坐下来慢慢享用。
10
螳螂黄蜂都不在话下了,阿斗继续开辟新的食源。看来,老鼠才是它的终极目标。阿斗的巡视范围日益扩大,下水道、房顶、瓦檐……只要能爬到的地方,它都要反复侦察。
那些地点很可能埋伏着鼠族的大将。对猫类天然的畏惧使它们尽量躲避着阿斗,但万一被迫对阵,它们未必会败倒在一只小猫爪下!
用望远镜跟踪着阿斗的小小身躯,我老在担心,担心某个胆大妄为的家伙从黑暗中蹦出,龇着大龅牙直接咬上阿斗的脖子。
幸而没有。巡视了一圈又一圈,小猫从未遭受到大耗子的袭击,那喵呜喵呜的示威,老远就给了鼠辈严厉的警告,替它扫除了潜在的敌害。
“这猫儿没用。”来串门儿的村民老谢提拎着阿斗,挺权威地下了结论,“瞧,提起它时爪子不紧缩,垂着,说明它是个懒家伙;还有,它特爱叫对不对?‘叫猫不捕鼠’啊。听我的准没错,扔了它,换一只吧。”
我不那么看。
我注重实效,并不在乎它捕鼠与否。只要它时常喵呜喵呜跑上几圈,把家里的老鼠吓跑,给我讨还一个安宁的环境,就算得上一流好猫了。
当然,我还是希望它有朝一日能抓到耗子。网络上流行一种很专业的说法:猫只有吃到老鼠,从耗子肉和内脏里吸取某种营养物质,才能获得夜视能力。
按这套理论,吃不到老鼠的阿斗迟早得患上老母鸡似的夜盲症,最终将夜间的统治权交还鼠辈。
至今没吃过一只耗子,阿斗也敢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上房巡视,在屋脊和桁架上行走如飞;这几天,它甚至将夜巡范围扩展到房前屋后的大小树上……我从没见它摔伤过。
莫非它背着我偷吃了老鼠?要不,就是我的担心纯属多余,也许猫类的夜视能力与“杀性”同属本能,不一定非得从耗子身上去索取吧。
不管怎么说,我最好能为它创造一些捕食老鼠的机会。我想到了那些捕鼠器械。可是阿斗比耗子大得了多少呢,能捕杀耗子的机关都可能伤着它……还是任其自然吧。
11
不知从哪一天起,夜巡的阿斗不再喵呜喵呜示威了。这表明它将进入实质性的杀鼠阶段,我兴致勃勃地加强了“监控”。
祖辈和父母都是宠物的阿斗果然不那么看重隐私,至少到目前为止,它没有躲避盯梢的表现。只要我愿意,哪怕我跟在它后头爬上屋脊,它也满不在乎。
登高蹿低的游戏,让它操练得比早先那只老母猫还要敏捷。它可以浑不费力地翻越围墙,可以在数秒之内爬上大树蹿入树冠浓荫,还乐意为我表演高难度的惊险杂技:从屋脊飞向风中摇曳的树梢;或者,用一只前爪吊住椽木,从瓦檐边引体向上,翻上房顶……
为了躲避从屋前跑过的大狗,阿斗又练就了借助墙角登高的绝技。那飞腾自如的潇洒,足以令人类中任何级别的“跑酷”高手自愧弗如。
至此,我早已失去了全程盯梢的勇气。我终于完全认同了老乡的说法。原来,所谓“母猫训子”,无非是人们将心比心的想当然。母猫所干的,不过是带领猫崽玩了个痛快罢了。至于战斗技能,几乎完全来自祖先遗传的本能——
只要给它一个有条件发掘本能的环境!
目睹了这只猫“发掘本能”的全过程,我不得不惊叹遗传密码的神奇。那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却储存着大量信息潜藏于动物体内,等候着环境逼迫和自身需求的调遣……
12
阿斗与老母猫一般长短时,邻家小白狗也长足了身架,俨然成了一条大狗。
一次偶然的突发事件让阿斗选择了它当陪练。那天,精力过剩的狗小伙儿到山下村里跑了一圈,没找到同类玩伴,懒洋洋地跑了回来。忽然,它听到路边的灌木丛中有不寻常的动静,就冒冒失失地扑了过去……
草木中袭来的一只利爪挠得它如遭火烙,随之蹦出了阿斗。火冒三丈的狗儿在山道上拦住了阿斗。长期以来,它看在老母猫面上,对这位邻居一再容让着,积累了不少委屈和怨气——今天,该做个了断啦。
它没理由害怕。老猫已不足虑,眼前的白肚皮花背猫还乳臭未干,在狗儿快速成长的躯体面前,这猫只算得一个小不点儿。
缺乏战斗经验的狗小伙儿挡住猫儿的去路,左蹲右伏地闪动着,寻找突击的机会。
阿斗完全可以纵身上树扬长而去,但它今天很乐意跟这家伙干上一仗。它淡定地盯着眼前火焰般吞吐的狗舌头;盯着那夸张地龇咧开的大白牙,三足立定,只腾出一只爪子悬空防卫着。
忽然——就在狗嘴试图发动突袭的刹那,那只利爪闪电般地甩出。
狗儿面部再次中爪,它尖叫着逃开了。
阿斗坐在原地等着,不见对手复来,它跑回灌木丛,继续自己的狩猎。
猫狗之间的遭遇战从此频繁发生。只要不互相躲避,两个近在咫尺的邻居每天都有见面的机会。当狗儿决意要拦截猫儿时,它总能发现那只猫也在寻找它。于是它们痛痛快快干上一仗。
被猫爪子挠中若干次之后,狗小伙儿放弃了正面进攻,改用“坦克”战术。它以肥厚的臀部做盾牌,后退着朝猫儿碾将过去,再趁阿斗被推倒在地时施展爪牙。
第一回,第二回,阿斗都吃了大亏。但它同样善于总结教训,下次开战,它没等“坦克”逼近,就弹跳而起,果断地扑上狗背,咬向坚挺的狗耳朵。
战争顿时升级。但无论哪一方都不再尖叫着逃奔。只要不人为干扰,它们可将争斗无止境地往下延续。双方的表现都颇为英勇,时而狗占了上风,时而猫胜券在握,利齿尖牙虎虎生风,八只脚爪上下翻飞……两个家伙从前院打到后院,又从后院追上山坡,那声势那场面,足够令人惊心动魄!
不过别担心,二者快乐的神情,已宣告战斗进入了“演习”性质。那貌似凶狠的一招一式其实极有分寸,犬牙不会真正咬合,猫爪则蜷缩于肉垫之内,干得再凶,也不会超出“友谊赛”的范围。
终于战累了,两个异类朋友依偎在一起共进午餐,还彼此为对方捋毛,舔伤,逮那种把小脑袋钻进皮肉里吸血的牛蜱。
阿斗在这些欢乐的游戏中提升着武艺和它的勇猛。远望着它矫健的身影,我相信它抓捕老鼠只是迟早的事——它已经成熟,彻底走出宠物的角色啦。
不料,一次月夜归来,却让我看到了阿斗的另一副面孔——它睡在我窗外,那又冷又硬的水泥台阶上。
——干吗不回侧屋去睡?那里面有老猫做伴、有垫衬得柔软舒适的猫笼啊。
我把它拎了回去。
可是第二天早起,阿斗又单个儿趴在窗下了。它双“手”抱头,沉睡在凉飕飕的晨风里。
哦,我明白啦,它赖在这儿,无非为了离我近点儿!当它知道哀叫撒娇都不能打动我,这依恋主人的家伙自己想出了一个既不惹人厌烦、又能自我安慰的两全之策。
别责怪它啦,再怎么早熟,它也还是一只猫娃儿——要到这个月底,它才满半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