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景行并不了解夏南秋对安冀遥的心思,但见她姐妹二人窃窃私语,便知个中必定有诈。他吩咐领路的小厮退下后,独自迎了上去。夏南雁立时换了一副天真笑脸,钻进他怀中道:
“方才我与长姐说王爷功夫了得,她偏不信。非要我与王爷比试一番才行!”
安景行顺势将人抱在怀里,推诿道:
“本王不胜酒力,眼下醉得厉害,秋姑娘若想看,我们改日再比。”
“可是……”
夏南雁还想说些什么,却又听他道:
“雁儿亦当体恤本王。”
话说到这个份上,夏南雁再依依不饶,便是太过强人所难了。夏南秋轻咳一声似是在提醒,她当即会意,自安景行怀中挣脱出来,佯作不慎踩在一块覆满绿苔的鹅卵石上头,人朝后一倒,正要摔进小潭之中。此时若要救,安景行势必要用右手强拉她一把。
夏南秋作势去扶,实则又猛推了夏南雁一把。原先即便安景行不出手,左不过摔进潭中湿了衣裳;眼下她这一推,就非得安景行将手臂垫在夏南雁背后撞上岸边的岩石,更来不及迟疑。
令她没想到的是,安景行第一反应不是去扶稳夏南雁,而是将后者揽在怀中,生生凭着自己的身体护住夏南雁。所幸她眼疾手快,趁机揪住夏南雁的袖口,两人才没有一并落入水潭。
夏南雁听得耳边传来一声闷哼,这一跤安景行跌得不轻,恰好由着她借题发挥。她还未从安景行身上起来,便不着痕迹瞟了一眼他右臂。夏南秋便急着上前挽起了他衣袖,果然,棉布之上已晕开了大片的血迹。夏南雁所言非虚,这道伤口必定深可见骨。
待她看完点了点头,夏南雁方转过身,满面担忧询问道:
“王爷如何了?”
安景行企图稍坐起来一些,奈何腰背一阵剧痛袭来,仿佛是在那尖锐的石头上撞得狠了些,只得左手抻着腰缓了缓,这才开口答话:
“秋姑娘却比你机灵,知道本王有伤在身。”
夏南秋听他如此说,知是自己操之过急令人起了疑心,可事已至此,她并不打算隐瞒。她服侍帝后多年,莫说受尽白眼的昭王,纵是宸王小时候都须得唤她一声“秋姐姐”。只要安景行不知她与襄王的关系,一切都有回寰的余地。
她伸手去扶夏南雁,却责道:
“你这粗心的,怎地连王爷受伤都不知道!”而她面对安景行,立时又赔了一张笑脸:
“小妹一向冒失,还请王爷恕罪。”
安景行看得明白,也不再一副好颜色,犹自歇了片刻,勉强站稳后一把将夏南雁扯了过来。他从未想过自己竟会如此粗鲁地对待夏南雁,也从未如此对夏南雁失望至极。见夏南雁为寻他五年无果而落泪,听她胡搅蛮缠,即便是早上昭王妃吃得那瓶子飞醋都令他爱不释手。二十年,又何曾有人这般真心对他?
可偏偏,这真心里又掺杂了虚情假意。如安景云、傅巧兮,如鬼面侯,再如鹰扬和秦惊雨,无不是略施恩惠再百般利用。而今,又多了夏南雁。
夏南秋在中宫行走,那她姐妹二人,该是为宸王做事。
他望着夏南秋许久,终究冷笑一声,猛抓起夏南雁的手,道:
“雁儿嫁与本王为妃,秋姑娘依礼该尊她一声‘昭王妃’。故而昭王妃之过,本王说得,秋姑娘说不得。”
“臣女训斥小妹而已,王爷未免······”
“怎么,秋姑娘教罢了昭王妃,还要教本王如何做事吗?”安景行眉眼像极了丽妃,温和多情,顾盼生辉;纵是现下他动了怒,叫旁人看去也不惧。可他言辞之中透着不容置喙的威严,听在夏南秋耳中,便是一把亟待饮血的刀。若搁平素在宫中,她大可以搬出皇后与宸王来压这狂妄的昭王一头,可在这偏僻的后花园,就不兴狐假虎威那一套了。
她只得忍气吞声,不情不愿躬身行了一礼:
“臣女不敢。”
夏南雁却不得不心生寒意。
她从未见过如此跋扈的安景行,甚至,都颇有些襄王的风范了。五年前不慎落入陷阱的少年,能耐心听她的抱怨,平静答她的质问,甚至被她一拳一拳打在身上,都还字字句句宽慰着她。那一定是一个用良善和温暖去拥抱融化世间万物的人。他不会怒,不会恨,更加不会心狠手毒、咄咄逼人。他笑起来的时候,是春风和煦,是夏雨清新,是秋高气爽,是冬日艳阳······
他又如何会是安景行?他又如何能是不动声色碎了人一口牙、动辄疾言厉色的昭王?
回府的马车上安景行坐得极不安慰,像是碍着腰背的痛楚,总寻不到一个合适的姿势。去时他强打精神,面上依稀浮现几分血色,眼下折腾了一天,却连两片唇瓣都苍白得出奇。夏南雁视而不见,自顾把玩着夏南秋赠得一只步摇。那东西不稀奇,比早先安景行取的红梅傲雪钗相差甚远,可她喜欢得很——幸在这东西是给夏南雁一人,不是赠予昭王妃。
“今日你是帮着夏南秋试探我?”
安景行突然开口,她这才抬起头,却见对方额上冷汗涔涔,身子极不自然地艰难撑着,仿佛痛得厉害。她便好似捡了便宜一般,得意道:
“是又如何?王爷现下一定恨方才救了我。”
“我恨的是你帮着旁人算计我。”安景行说得很轻、很慢,分明不是恨,而是乞求。他的怒火来得慢去得快,夏南秋与夏南雁虽非亲生姐妹,但到底是自幼一起长大的情分,他不指望五年前那个小小的陷阱里发生的一切能比得过。他勉强朝着对方跟前凑近了些,夏南雁并不躲,只嫌恶似的别过头去。
“你先前同我说的,可有半分真心?”
安景行如是问道。他望着夏南雁,视线一刻不敢移开,生怕错过了哪怕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夏南雁不由得生出许多慌乱来,半晌,才低着头红着脸,支支吾吾道:
“自然有。可长姐要我······”
“不必说了。”安景行立时喜笑颜开,如释重负将她搂在怀里,“如是我便不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