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碗苦涩的药足足喂了半个时辰,安景行咽得艰难,总是勉强饮下一些后又和着血吐出来。如此反复,待一小碗见了底,梨花的香气也逐渐散去。夏南雁以为这便能走,不想门外竟已排兵布阵,将出路尽数封锁。
鹰扬行医多施针,平素又好穿些缺布少料的薄衣裳,少有此般持弓羽着劲装之时。那几缕常垂在颊边发丝尽绾上了一块白璧,便有几分英姿飒爽之态。
房门一敞,淬了毒的弓箭,即顶在了夏南雁额头之上。
“少主重伤事关重大,不可令武林中人知晓,王妃若此去难保不走漏了风声。若非走不可,便以不言不写不看不听之死身走!”
弓已拉满,箭在弦上,夏南雁避无可避。
“鹰扬!”安景行强提一口气,竟夺下那只瓷碗,一击化断了羽箭。
“本座太纵了药神,竟使药神不知这鬼域,究竟谁来做主!”
夏南雁见他前一刻苟延残喘痛不欲生,此时竟能怒目而视逼退鹰扬,全不复毒发虚弱之态,不由得心生怀疑。昨夜今日他伤重并非假象,他亦不会以此为故欺瞒于众人——她猜不透的乃是安景行这深厚的功力。百般武学,最高是内修。外化的招式天下人尽可习去,刀枪剑戟,各有千秋,唯独内力不是人人尽可修得。安景行纵是脏腑受损亦能施展如此内力,须臾之间复原如常,其功力深不可测,绝非一朝一夕可以练成。
可倘若他自幼习得上乘心法,又岂会容朝廷中人欺凌,毫无还手之力?那宸王暗算于他断他一臂,却缘何不躲不闪,更加不报此仇?
她迟疑之时,鹰扬已率人退后数步,跪于寝殿之外。安景行因着救命之恩,自来对这大师姐敬重有加,他不在鬼域那些时日,大小事皆由鹰扬独行专断,光景一长,就生了越俎代庖之心。
“本座即刻启程回睿王府。谁敢阻拦,或有……或有胆敢伤王妃者,剥皮削骨,碎尸万段!”
“属下不敢!”众人忙着应答,鹰扬却搁了弓羽,犹自起了身。步步上前,绕过夏南雁,走到榻前方才一跪,拱手道:
“属下斗胆一言,少主的命是属下所救,若无鹰扬,少主今日如何对我等发号施令?今日昭王妃带走少主,是要你的命!”
鹰扬说得动情,竟不住哽咽,落下泪来。安景行本想再驳,一张口却是一道浊血呕出,洒了被褥数点乌红之色。
强提内力一击,险些冲开了护心的银针,直震得肺内生疼,气血逆冲。眼下鹰扬步步紧逼,扰乱心神,愈发令他难以控制内力反噬,不得已又重创自身。
“王爷!”
夏南雁心中一惊,连忙上前搀扶,将人揽在怀里。她深知鹰扬所为并非为权为利,安景行的身子的确不宜行动。只是事急从权,现下回睿王府尚有一线生机。
“煞神已下令,鬼域上下皆须服从。大师姐难道,要以身试法?”
那血迹不干,又打门外踱来一人。夏南雁识得,那正是孟婆。
“孟婆也这般目无尊长吗?”鹰扬站起身,指间不知何时拈了一枚银针。楚珑歆得见却不言明,仅抬手取下发间一朵绢花抛在空中,倏尔拔剑将其斩落:
“九死亦九生,属下九命归于鬼域,此番以一命换大师姐通融,放少主与王妃归府。一路之上属下愿拼力相互,定保少主平安。”
“凭你孟婆?”鹰扬冷笑一声满面不屑,目不转睛盯着地上那朵绢花。楚珑歆挥剑直指她胸口,眉峰一挑继续道:
“属下曾单枪匹马屠唐家满门,亦曾与先侯爷百招之内打作平手。而今,大师姐可以试试,我能否在这鬼域之中为少主开出一条血路!”
“珑儿……”此言过激,安景行不得不轻喝一声制止。楚珑歆的忠诚他自始至终从未疑心过,倒是不曾想过,她竟会为了忠诚,不惜开罪鹰扬一众。
“罢!”鹰扬冷了面色,足尖碾碎了绢花,复朝门外令道:
“月神孟婆,护送少主回睿王府。如有半分差池,我将你二人挫骨扬灰!”
回府的马车是鹰扬亲自备下的。车厢内藏有暗室,遭遇不测之时,楚珑歆便可打开暗室相助。陈瑰月则扮作了寻常医者,但她那药箱里头除了药罐与银针,还有一只弓三支箭。她是鹰扬一手带大,这些个伎俩早已练得炉火纯青,这几支箭用以对付寻常的习武之人绰绰有余。
只是他们久居鬼域,全把朝廷当作了山贼响马。这一趟若真动起手来,便是昭王公然同朝廷为敌,在劫难逃。楚珑歆现身越早,安景行的处境,便越凶险。
一道上安景行不愿睡去,是陈瑰月用了药方才令他小憩片刻。夏南雁一言不发,知她此时多话,必要遭人厌恶。她执意要走,已然令鬼域大为不满,若非楚珑歆一意孤行,唯恐真要为鹰扬所害了。
“王妃不必多虑。少主能动用内力,已无性命之忧了。大师姐担心过度,才弄了这出闹剧来。”
陈瑰月瞧出她心中愁苦,便开口相劝。夏南雁点点头,又似乎记起来什么,凑上前去悄声问道:
“那孟婆……”
陈瑰月闻言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伸手拍了拍那暗室的隔板,道:
“珑儿可听见了?王妃这是吃味了,往后可不准你如此冲动为少主出头。”
“坏丫头!”楚珑歆奋力一拍隔板,竟给拍出道裂痕。陈瑰月见状笑意更甚,眉眼之间添了几分得意。却是安景行轻咳了一声,她才敛了笑颜,恭恭敬敬让在一旁。
“本王方才听见,王妃吃味了?”
夏南雁听他如此说,不觉就红了脸颊。本就是月神一句玩笑话,怎地先前那许多未听见,偏听了这一句。半晌才道:
“王爷不疼了?”
安景行展眉一笑,复牵起她的手搁在胸前,道:
“方才我训斥鹰扬你不是瞧见了?与你说好,吃了药启程,便是无碍。”
“方才我只见王爷逞强……”
“故而王妃不忍?”
“你……”夏南雁被噎得无话可说,赌气般挣了人牵扯,自顾别过头去。
“睿王府将到了。若四哥为难,你只管推到我身上就是。若再不成,孟婆月神,便夷平……”
安景行说着,脑海中忽而闪过一句话。他毒发之时,仿佛曾向夏南雁许诺不再杀人。
他便顿了顿,方道:
“若再不成,便先带王妃回鬼域。其余之事,本座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