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邑南口环一座山,名唤青螺。山腰之上有一座亭,名曰望江。相传,十里外原有一条江水,名为玉带,环绕京邑四周。后因科举不第的生员屡屡投江自尽,朝廷便命人填了此水。水虽不再,亭未更改。入望江亭,进京的道路能看清大半。
兵出南口,走天胜门。浩浩荡荡六千人马,襄王安冀遥披赤金战甲行在最前,顾萧堂与安景行着月白战甲分走左右两侧。夏氏姐妹出师无名,仅穿着深色便装,缓慢跟在三人后头。
都城精兵仅存两千,余下四千皆是邻城调配或新征而来。道是精兵,实则鱼龙混杂,难与北乾大军有上一比。
及至望江亭,陈瑰月一副婢子打扮跪于马前,声泪俱下,苦苦哀求随众人同行。夏南秋固然瞧着这自称夏南雁侍婢的丫头眼生,但既然已能与襄王相伴朝夕,便不想横生枝节,策马上前与安冀遥道:
“此人确是雁儿贴身婢女,难得她重情重义,殿下网开一面,准了她罢。”
安冀遥侧目扫了她一眼,又仔细将陈瑰月端详了一番。行军打仗,原本不该多带闲人,更不该带女人。但美丽的女人,总是同庸脂俗粉不一般的。
当初帝子赐婚,他娶得乃是言官之女。温柔娴雅,贤良淑德一样不差,为妻为母俱是一等一的好。可那副尊容委实惨不忍睹,令人望而却步。故而他先前在皇后宫中见了夏南秋,便觉惊为天人,袅袅一握纤腰,婷婷两条玉腿,略施粉黛不妖,素面朝天不荒,淡妆浓抹总相宜,颦笑之间摄人心魄。
而今见了这拦马的女子,襄王的心,不由得又如微风拂柳,荡漾几分碧波。
昭王妃的侍婢而已,等到了北关,寻个由头将她召来帐中鸾飞凤舞,岂不快哉!
他如此思量,却得说着体面话,道:
“既然秋姑娘为你求情,便准了你追随昭王妃。”
“奴婢叩谢殿下恩典!”
陈瑰月俯身一叩,众人便都瞧着她与襄王。阵后几人伺机偷偷潜入,毫无生息替下了数名兵士。
这其中一人面容清秀,并不像行军打仗之人,若生为女子,定比陈瑰月更美上几分。然而他的盔甲裹得极为严密,旁人看不清他的脸,权当他就是这军中一员。
陈瑰月回鬼域这几日已将一切安排妥帖。原打算只带上楚珑歆一人,以防万一。偏偏鹰扬听说是去北关,又亲点了几个功夫好又机灵的同行,生怕骁瘟在外吃了亏。
为着此事,秦惊雨还甩了几句风凉话。道是他去守着睿王妃,骁瘟去守白石关,皆为据守,却只顾了骁瘟千难万险,由着他只身一人“羊入虎口”。鹰扬知他吃味,这头一天竟陪着去了,眼下二人都该在睿王府屋顶上趴了半个时辰多了。
了却这许多事,她才能安心来拦襄王的驾。
照规矩侍婢不得骑马,可这丫头一来,夏南雁与安景行都去搭她。陈瑰月瞧瞧夏南雁,又转过头望了一眼不远处混在兵将中的一人,眉梢一挑唇角一弯,弱柳扶风一探手,就势上了安景行的马。
“你······”夏南雁见了,满心酸楚,几乎就要冲上前去将那月神从马背上拉下来!可众人皆知那是她情深义重的侍婢,倘若起了争执,岂非自断后路。她也唯有咬破了唇瓣才能忍住了不出声,兀自吞下满腹委屈。
陈瑰月似乎有意朝安景行怀中贴了贴,一路谈笑风生,言语之间更亲昵非常。夏南雁看见了他二人说笑便想到了亲吻,同乘就想到了拥抱,若有肌肤相触,她定要想到香蜜乍泄,云鹤腾霄……
“你这婢子生得俊俏,若换作是我,也会被她勾了魂儿去的。”
夏南秋瞧她内心苦闷,有意提点一句。夏南雁冷哼一声别过头,不以为然道:
“你惯爱说闲话。”
“你吃那丫头的醋,可给我使什么脸子。”夏南秋不怒反笑,她比任何人都了解她这小妹。方才盯着昭王看了一路,又是蹙眉又是叹气,心思一点儿藏不住全写在了脸上。
这侍婢来路不明,往后自然须得提防。但当务之急,是解了夏南雁的气,否则不等抵达白石关,军中便要大乱了。
秋风更寒春日柳,落叶不留夏琼枝。
大军出南口,再绕东峪一路北上至含春岭,亦是自望江亭眺望,目光所及最远之处。北出含春岭,便是一片荒芜。正是此处含尽了北荒百里春色,方名为含春。
安冀遥养尊处优,哪里吃得起行军打仗的苦。便是从前他立下赫赫战功,那也是在大帐之内饮酒吃肉,由着旁人浴血厮杀换来的。最远,不过是东峪剿灭一众后齐余孽罢了。
届时安景行上疏请愿,他生怕被这五弟抢了风头,便也跟着大言不惭。如今一路颠簸,风吹日晒的,早已疲惫不堪。此时望着含春岭外草色皆无,顿觉精疲力竭。
顾萧堂见这素日里盛气凌人的襄王正耷拉着脑袋满面倦容,知是给三皇子累着了。他与安景行相觑一眼,便抑缰驻了马,下令原地休整。
陈瑰月方才下马站稳,但听得一声长嘶,惊破了满山寂静,割得人耳鼓生疼。
“雁儿!”
夏南秋一声惊呼,只见一骑快马穿过人群,竟直奔断崖而去。那马上之人,正是昭王妃。
安景行来不及犹豫,长鞭一扬疾驰追去。
夏南雁勒紧了缰绳,堪堪稳住平衡,复弯腰去遮了马儿的双眼,又趁机猛一施力调转马头。
她原以为自己这一番驯服惊马利落潇洒,不曾失了世代忠良将的体面,便松了力气。岂料那马儿如同故意与她作对一般,竟浑身一抖,势要将她摔了去。幸有安景行飞身跳在马背之上,自身后将她抱稳。两人惊魂甫定,任谁都说不出话来。
半晌,安景行喘息稍平复了些许,才道:
“可伤着了?”
夏南雁倒不如他那般方寸大乱。先前夏元生教过她驯马,将军府的宝马个个刚烈,她不出一炷香的时间即能驯得服服帖帖。这军马训练有素,纵然惊了也远不如野马野性难改,她自然有信心将其制服。
只是自大过了头,一步登天之际失了算。
她望着六千将士羞愧难当,直恨不能寻个草堆钻进去当个田鼠算了。眼下蜷在安景行怀里,硬生生把一路上的委屈都给想了起来,不悦道:
“你当我是月神,骑个马还须得人搂抱着。王爷还是快回去罢!”
安景行见她确实无事,长舒一口气定了定神,沉声道:
“我早与你说过不要再以身犯险。你若不愿月神来,与我说就是……”
“你当是我有意为之?”夏南雁怒火中烧,她再狭隘善妒,也不至于这般作贱自己!将门之后难驯惊马,失得是夏家的颜面,她又岂能以门楣去换旁人怜惜?
“我又不曾求你相救,你也休想冤了我!”
夏南秋远远望着二人,却听不清这一来一去的言语,只当是打情骂俏,便心满意足收了铜镜。方才烈阳正当空,她亮了这方镜子,顷刻之间惊了夏南雁的马。
果然,安景行弃了那美貌侍婢于不顾,一心念着他的昭王妃。这架势,怕是夏南雁一头栽下悬崖,他也粉身碎骨一路相伴。
好一片真心!该写作话本供世人传阅。
可唯恐,得此真心,是福,亦是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