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鼓又起,边角声声。
城关鏖战两个时辰,风沙里都夹杂着淡淡一股血腥气。可鲜血呵!从来渗入沙丘,落入泥泞,滋润着这片荒芜的土地,再没了痕迹。
谁也不知道茫茫大漠中究竟死了多少人,死了什么样的人。
人们只晓得,这是一片不愿放弃更不愿染指的禁区。他们争斗、和谈、苟且偷生、草菅人命,只为夺三尺黄沙,万里荒丘。为所谓兵家必争之地,为威名远扬。
而大漠从来没有名字。
中原惯称之为北荒,北乾称之为风林,月氏则更愿意唤它魔鬼之域。但这些都不是它本来都样子。
它可以叫作风,叫作沙,叫作驼铃,抑或,死亡。
譬如秦都岭尸横遍野,风沙依旧,冷的是千百将士的心,寒的是无处掩埋的忠骨。
第三次强攻,北乾余下不足两千人马分别从左右两翼攻入楚军阵中,长枪刺破盾牌,穿透铁甲。黑压压人群之中不见人头攒动,唯有漫天血沫骨肉溅起,惨叫声不绝于耳。
至此,一攻一守再无章法,全仗着血肉之躯抵御彼此的兵刃。
安景行已然记不起自己杀了多少人。他的眼眸映着血光刀光,本能地选中敌人,再本能地攻击。一杆银枪满是血迹,双手亦然。身上割出的道道伤痕也浑不觉疼,然而日头愈发毒辣,喉咙干痛难忍,他张口喘着粗气,只觉五脏六腑都将要燃了起来!
斩尽身前几人,他终究浑身疲软自马背之上狠狠摔了下来,摔在成堆尸骨之上。眼前一切渐渐模糊,他仿佛在碧空之中仅能寻着一道光,刺得双眼生疼。
可他大楚的将士们,并无一个叩响城门请求收兵,更无一人,向来势汹汹的北乾低了头。
昭王不死,城门不开。
他信誓旦旦说过的话,却害得旁人无辜丢了性命。
一道泪痕漫过眼角,他仰天一声苦笑,缓缓起了身。
不为无情无义的帝王大业,不为强取豪夺的大楚江山,只为与他同生共死的将士们,沙场不归又何妨?
枪首勾破一人颈侧,他张口含住一道热血,便缓上些许精神来。背负银枪再入人群,一路杀人不眨眼,两手尽是往生魂。他唇边与额头都蘸满了赤色,战甲之上还挂有几丝碎肉,直杀红了眼,看起来真似个吃人的恶鬼。
人说鬼域骁瘟残忍暴戾,丧尽天良,手下亡魂不计其数。从前那是谣传,如今,一语成谶。
北乾大军不敌又退,却只剩千人不到,瞧着仿佛同安楚旗鼓相当了。
此时若开城门,纵是前来五百人亦可将其全歼于此。可偏偏顾萧堂系好征袍纠集人马之后,沈傲高举襄王手谕挡在城关,更有夏南秋持帝后懿旨敲边鼓。
若搁从前,他定然要揭竿而起,阵前抗命出城驰援。如今段妩雪在深宫为他仕途做保,他又如何能辜负了这番良苦用心,去救个毫无干系的昭王……
安楚守军忠义无双,北乾三千人马血战不退——由胜券在握至渐落下风,全无一人投降。斗昆战死显然不在他们计划当中,但也并非毫无防备。
譬如兵荒马乱之中,有一人背负弓箭、身骑红鬃骏马,身量高约八尺,精瘦凶恶,更有凛凛一股杀意傍身。
此人虽不复年轻,他脸上的皱纹已如刀刻般丑陋,肤色黝黑,唇色蜡黄,似乎透着些许病态。可他的眼神刚劲冷冽,他的手臂健壮有力,颇有鹤立鸡群之态。
如安景行和顾萧堂一般的年纪,是一定不识得他的。
早先赵钰收复鸾城之时,他便是那守城大将孟扎之子滕彧。孟扎战死,他一十三岁少不更事,竟同白狼过了几招。届时这大漠苍狼碍于仁义名声在外放他一马,这才有了今时今日之百步穿杨神箭手。
北荒不乏关于滕彧的传说,却少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他总是伪装在寻常士兵之中,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出手。
因为相传他的羽箭前利而后钝,先穿透铁甲,再留存敌人体内。如此一来,那上头淬的毒就足以渗入血液之中游走全身。
这毒亦有讲究。
所用乃是百里家独有的桃花映,无解无救,七日之内肝胆俱裂、经脉寸断而亡。百里凛约归隐时世上仅余一颗桃花映,锁在百里剑阁,非常人所能攀缘之处;加之道道机关锁铐守卫,取之千阻万险,难于登天。且一颗剂量,左不过用上三四回。
至于这滕彧如何得了这样多的桃花映旁人无从知晓,或是盗取了百里家的配方,或是,根本就是百里凛约投奔了北乾。
而今箭在弦上,千钧一发,正对准了安景行的后心。
弓如满月弦霹雳。安景行听得耳畔风声骤急,下意识侧身要躲,身后便卖了个空子,遭一双弯刀割入腰间。羽箭自身前滑过,没入一匹惊马。但见那马儿长嘶一声疯癫般猛跑了几步,一头栽倒在地,动也不动了。
箭上有毒!
未及多想,他堪堪挡开身前身后夹击,尚未稳住平衡,又是一道惊影袭来。此番周遭几人似早有预谋,不约而同攻他下盘逼他后撤,便无暇分心去避开那支羽箭。
苦战多时体力早已不支,他撤了三步横枪支起头上劈来的九口大刀,却被那羽箭洞穿了上腹。一时间剧痛彻背意识恍惚,连带着双臂两腿都卸了力,九人合力一压便要他跪倒于阵前。
唇角几道血丝沥下,他几乎清楚地感觉到毒物行入骨血。企图强提内力稍作压制,岂料竟崩断了鹰扬护在心脉一根银针。
他约是忘了。
一个时辰之前便是强弩之末,全凭内力吊着一口气苦苦支撑。眼下心脉耗弱,已然半入黄泉了。
他抬眼望向面前九个得意忘形之徒,唇角蓦然又勾起一丝冷笑,两手持枪奋力起身顶开刀刃。转身之间弃了银枪,拔出无锋剑斩断箭羽生生拔出箭首。他将满手淋漓鲜血涂在剑锋之上,纵身一跃至对方身后,长剑一舞数道寒光,九只人头落地,滚了三滚,裹满了黄沙。
“少主!”
楚珑歆上前扶了他一把,才未使他跌入死人堆里一梦不醒。虽来得迟了一些,好在不算太晚。
至此秦都岭一役历时三个时辰,北乾余十五人,安楚余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