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乾余十五人,折戟沉沙,溃不成军。
安楚余五人,筋疲力竭,遍体鳞伤。
安景行终于得见这百步穿杨的神箭手——滕彧也正目不转睛望着他。
“少主,我去擒了他来为你寻解药!”
楚珑歆见他已然站不稳,伤处血色泛黑,亦知是羽箭淬了毒。两箭连发直取主帅,定非寻常的之物,随军的郎中未必能医。
眼下鹰扬与陈瑰月山高水远,若无解药,只怕当真要危及性命。
安景行剧痛之下说不出话来,只得死死攥着她衣袖,用尽力气摇了摇头。他辨不清究竟是因为桃花映之毒还是身上血行不足,烈日当空竟还阵阵发冷。勉强抬眼朝前望了望,却陡然漆黑一片,
长剑落地,激起一片沙浪。
“少主!”
楚珑歆一声惊呼,眼看他一头栽倒,似是再没了生息。
滕彧见状不由得仰天大笑,弓开又架一箭,这一回,则瞄准了楚珑歆。
羽箭划破长空,较先前两支更快更狠,且箭首打磨极其锋利,足以击穿人的身体。这便是未淬毒的箭——单凭它本身即可取人性命。
滕彧久居北荒,自然不知中原武林出了多少奇才。方才一战楚珑歆并未尽全力,却因安景行伤重惹了满腹恼火。一箭袭来,她且扬刀相抗,顷刻之间打得箭头调转,穿透了滕彧身旁一人的头颅。她趁机纵身跃在腾彧马上,挥刀砍断了雕花长弓,抬手扣住对方喉咙,一字一顿道:
“交出解药,饶你狗命。”
哪成想滕彧闻言笑意更甚,直笑得满面狰狞,厉声道:
“桃花映!无解!”
楚珑歆闻言一惊,未防他一掌击在肩上,狼狈落了马。
桃花映,这毒销声匿迹了二十余年!重出江湖,竟是出自北乾一介无名小卒之手。
当年定远将军赵钰血战弘关何其威风,三月收复鸾城,逼得北乾退守祁河。这往事如今仍为中原所传颂,奉其为忠义战神。
偏偏这毒是出自赵钰的师门,由他妻子百里凛约亲自保管。现下他二人得白狼庇佑,北乾断然不敢为难;这毒,只能是百里凛约自愿奉上。
“念你忠义,我留你全尸。”
滕彧言罢,猛一扯缰绳,马儿顺势扬了前蹄朝楚珑歆踩去。正当此时城门大开,一支长矛飞来插入马腹之中,她借机侧身翻滚开来,堪堪躲过一劫。
是襄王带兵出城,北乾十来残兵败将,城内涌出却足有千人。
安冀遥身披赤金战甲,手提三尺君子剑,一双凤眼炯炯有神,数道旌旗迎风舒展。
“北乾小儿不自量力,还不速速下马受降!”襄王亲征,何等的不可一世!就仿佛这秦都岭是他单枪匹马守下来的!
楚珑歆连滚带爬冲回安景行身边,襄王的人尽去围剿北乾,全不顾苟延残喘的大楚将士,更不理苦战三个时辰死守城门的昭王。来日殿前传军情,还须得说秦都岭大捷乃是襄王带兵有方,顾萧堂奋勇当先……
不过谁来邀功于她、于鬼域而言并不重要,至少没有安景行的性命要紧。她将人扶在怀中,手掌虚掩着他腹间伤口,汩汩淌出的血依稀温热,而他的手,指尖都凉透了。
“珑儿……”
安景行勉强道出两字,直震得肺内如刀劈火燎,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乞求让凉风灌入能有所缓解。奈何狂风裹挟了粗糙的沙砾,呛得他眼泪留下来,却没能咳出声。
“不说了,不说了……我便是死,也定要求来解药!”楚珑歆说着,竟也掺了几许哽咽。陈瑰月由鹰扬抚养长大,她则是安景行从鬼面侯手中救下来的。
届时她为着一己私怨屠唐家满门,致鬼域同整个武林为敌。鬼面侯备好了十三道酷刑待她归来偿命,素日里同她要好的姊妹同僚尽数袖手旁观;唯有骁瘟,在奈何殿长跪五天五夜,双膝渗血跪软了青砖,眼看两腿将废,鬼面侯才不得不网开一面,只扣了她发间一枚绢花。
自此鬼域之内,孟婆只忠骁瘟一人。
楚家灭门之时她没落下一滴眼泪,入鬼域断七情之时她不曾有片刻迟疑。而今眼见安景行痛不欲生,她方知何为恐惧绝望,何为情难自已。
“不必了。你速去官驿……咳呃……”
“凭什么不必!桃花映而已,大不了……我杀了百里凛约取血救你!”
“你听我说!”安景行生生扯住她衣袖,仿佛唯有如此才能用得上力气。“桃花映有七日之期,尚且不急。眼下,鹰扬的针被我用内力冲断了……呃啊……”他俄而痛呼一声绷紧了身体,额上颈间青筋暴起,似是忍受着极大的痛楚。楚珑歆连忙抬手压在他胸口渡入内力稳他心脉,须臾之间缓了些许,方继续道:
“针断在大血管,我恐怕……撑不了许久。你前去官驿,莫要让雁儿,冲动行事……”
安景行话音未落,已然心力交瘁,再无半分气力支撑,人也瘫软下来。若非耳畔深深浅浅的喘息里夹杂几声闷哼,他纵是混进死人堆里,都瞧着比死人更苍白几分。
“骁瘟!”
楚珑歆喊得凄厉,她瞪大了眼睛红了眼眶,却没有落下泪来,全忘了要掩饰自己身份,周遭众人投来目光亦视而不见。
她始终不愿喊昭王。
毕竟骁瘟活得自在,无须寄人篱下,更掌着生杀大权。而昭王,逆来顺受,隐忍不发,事事要看人眼色。
事已至此,这身份公之于众又何妨?最好朝廷发兵攻打鬼域,她就能手刃那些满口仁义道德,却不遗余力伤害骨肉手足的衣冠禽兽!
“少主……”扶着安景行躺下,跪定叩首:“恕属下,抗命不遵!”
遂趁乱夺下一匹快马,扬鞭疾驰直奔官驿。
北风又起。
楚珑歆浑身是血破开房门,陈瑰月大惊失色迎上来接连问她伤势。她自顾望着怔在窗边的夏南雁,半晌,颤抖着两片唇瓣开了口:
“少主,少主怕是……”
夏南雁失魂落魄退了几步撞上窗棂,转过身瞥见楼下杨树之上系的马,好似想起了什么,竟纵身自二楼跃下,落地踉跄几步爬上了马背。
缰绳牵在手中,朔风鸣在耳后。
她吞咽着泪水与狂沙,长鞭抽烂了马皮仍觉不快。
她有多恨啊!
恨襄王,恨顾萧堂,恨夏南秋,更恨她自己……
她爱的人啊!
她却眼睁睁看着他以身犯险,还与旁人一道,拍手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