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驿地处弘关与秦都岭之间,曾是大漠之中最为繁华热闹的一处驿站。现在却人烟寥寥,凄冷异常。
战火连天的大漠,连不惧生死的江湖人都不愿踏入了。它真真正正成了一片死地。
安景行踏入其中,扑面而来一股刺鼻血腥气,他便暗叫了一声不妙。但见一楼桌椅板凳整整齐齐,店家和小二的尸首悬挂于楼梯之上,还有几个商队打扮的死在了墙边。大堂之内不见打斗的痕迹,几人死状安详,俱是一剑毙命。观之血色鲜红,又尚未现出尸斑,死亡不超半个时辰,凶手当未走远。
他顺着楼梯步上二楼,正对着便是百里凛约和赵钰的客房。他二人惨死房中,却滴血未见,像是被甚毒物所杀。
百里凛约美貌不改,绘一妆艳彩,着一身红衣媚骨天成。赵钰则苍老如一具行尸走肉,全不见传闻中定远将军银枪锁七城的英姿卓然。
可怜这百里家世代用毒,堪称中原武林第一毒门,唯一的传人竟被毒死。曾几何时艳冠天下的百里凛约,一剑红翎叱咤大漠的百里狐狸,就此香消玉殒。而即便是死,赵钰都还将她护在怀里,二人神态平和,也算是死得其所。百里凛约左手紧紧握住了赵钰的指尖,右手却仿佛攥着个瓷瓶,手指微微张开,倒像是死后才放在她手里的。
安景行俯身去取,却见她手背挡着的地板上歪歪扭扭写了个“人”字,那一撇弯得诡谲,一捺又直得奇怪,颇为可疑。
而那瓷瓶之上印有红色桃花纹样,乃是常溪百里家的物件。他拿在手中端详片刻,继而拔出瓶口的红绸来,一股幽香流出,沁人心脾。
这绝非寻常物件。
血洗清风驿,无非杀人越货。若是仇杀,只须暗害百里凛约与赵钰二人即可,何苦累了楼下数条人命陪葬?若为夺甚宝物而来,这瓷瓶中的东西亦十分名贵,又为何不一并取走?
是仇太狠,是贼太蠢。
安景行将那瓷瓶收入怀中,却听得楼下仿佛有动静,纵身一跃企图破窗而逃,不料眼前陡然一黑,他踉跄一步撞在墙上,来人便已赶到了门外。
“什么人!”
来者是名男子,且功力深厚,不在楚珑歆之下。他勉强运功镇住体内毒气,定了定神,沉声道:
“在下骁瘟,途径此处。”
“鬼域骁瘟?”那人冷哼一声,“我想也只有你鬼域,能做出此等丧尽天良之事!”
“阁下莫要误会。在下身中桃花映之毒,此来只为求药,不曾杀人。”安景行撑着窗棂站起身来,不想又是一阵晕眩袭来,他不得已阖上双眼缓了片刻,却再没力气转身。
对方上前几步,拔剑抵在了他后心,道:
“杀人取药,未尝不可。”
安景行实无心力争辩,白狼封穴之术最多能维持半个时辰,现下所剩无几,他绝非此人对手。
“在下身中剧毒时日无多,此番只身前来求药,只为赌那百里狐狸的恻隐之心。况且以在下这般境况,如何能杀得了他二人?”
那人闻言似是放下了几分疑心,收了剑只管去探查那二人死因。安景行这才得空卸去内力缓上一缓,顺着墙壁跌坐在地,喘息趋急,冷汗已然湿了衣裳。对方似是不经意瞥了他一眼,道:
“你伤得不轻。是何人所为?”
安景行摇摇头,道:
“一言难尽。敢问阁下来此处所为何事?”
“杀人。”那人道。
“杀谁?”
“百里凛约。”
安景行此去未告知襄王一众,连孟婆都蒙在鼓里,只道是伤重不宜打扰。首战告捷,又惊动了白狼,想来安冀遥定然起了疑心,遣重兵把守。他返回之时穴道已开,桃花映经此一激大有愈演愈烈之态,逆血脉而行直逼心肺,再不足半日便可渗入骨髓,届时即便有解药相救,亦回天乏术了。
城关外守有两队骑兵,关内布有一队盾兵,城墙之上更有二十来个弓箭手,全比抵御北乾大军之时来得兴师动众。
他本想绕到城西,哪成想这马儿竟长嘶一声将他摔翻在地,一头冲向了城关。他跌得不轻,一时爬不起来,却听得身后一人悠悠道:
“回天可取来了?”
是白狼。
他自怀中掏出那瓷瓶递上,咳了几声道:
“百里狐狸惨死清风驿,我只寻到了这个。”
对方接过瓷瓶,将其中丸药倒在掌心闻了闻,又取了随身的水壶倾倒出些许净水于其上。
“遇水成冰,正是回天!可惜……只有半颗,你尽快服下罢。”
白狼将半粒丸药塞入安景行手中,长叹一声继续道:
“这半粒回天能保你三个月性命。三月之后桃花映复发,你便是得了那另外半颗,也是亡羊补牢,为时已晚。除非……”
安景行握着那半颗丸药并不急着服下,反追问道:
“除非什么?”
“除非,哎……”白狼拂袖又是一叹,“除非,你祭出鬼域无常阁中那物,参悟起死回生之道。不过这数十年来倒有魅影秦雨柔悟出此法,传言非虚,你可以一试。”
鬼域无常阁内汇聚天下奇珍异宝,已不是秘密。昭王成婚时的百花璧,赠予昭王妃的红梅傲雪钗俱是出自于此。而白狼所指,当是藏在鬼面侯不腐失身中的一本无字妖典。
相传妖典乃是千百年前由火狐内丹所铸,其中记载有长生不老之术,每逢现世必将天下大乱。
早先魅影非花秦雨柔为救魔宫欧阳萧其,不惜引血入妖典,以身献与火狐一魄。后欧阳萧其的确大难不死,可不足十年又遭冷胭迫害,郁郁而终。这起死回生、长生不老之说究竟几分可信,还有待考证。
安景行握着那丸药许久,眼中闪过一丝精明,终是张口服下。他有了白狼这一番话,先前在清风驿的诸多疑问皆迎刃而解了。
他支撑起身子来拱手一揖,佯作失意错开视线,道:
“多谢前辈相救。然妖典之说扑朔迷离,唯恐以讹传讹,尽是杜撰罢了。晚生命该如此,怨不得天意,只求三月之内助大楚收复北关,魂归故里。”
“你当真不想活了?”白狼面露怀疑,语间尽是难以置信,却少了几分他平素的沉着。
“白狼前辈比我清楚,命数这种事,从来由不得人。”
百里凛约一定想活,可她死了。
而欧阳萧其一心求死,又实实在在地活了几年。
死未必是死,活未必是活。眼前的白狼,也未必就是昔日仁德忠厚的大漠苍狼。
白狼之于百里凛约极尽宠爱,又岂会听闻噩耗如此镇定,反而关心起骁瘟的死活。
究竟是世道变了,还是,人心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