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江秋雨寒恨水,两道沙湾晚来风。
狼谷常年人迹罕至,这一夜却好似闯入了千军万马,蹄铁击踏冰雪草洼之声不绝于耳。而百千年盘踞在此的狼群,竟一夜之间死光了,且嘴角的灰毛都沾染了黑红的血迹,死相凄惨无比。
它们不是被猎杀的。
是中毒而死。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先前威风凛凛的狼俱成了瘫软的烂泥,摇几下尾巴便不动了。
一队人马行至此处,两人绕过狼群尸体,架起了一个浑身是血的人。此人周身衣裳被撕咬破碎,浸透了赤色,肩背腰腿各处豁开数道伤口,泥沙皆渍进了血肉,甚者隐约可见森森白骨。他面色唇色惨败如霜,全没了活人样子,似个死鬼亡魂一般。倘若桃花映再晚发作片刻,他怕就被群狼分食了。
“秋……秋晗将军,昭王就在此处了,何时才能把解药给我啊?”
但听一人如是央求,那为首的瞧瞧这将死的鬼,又回头瞅瞅那发话的人,沉吟不多时,道:
“昭王与昭王妃虽在我们手中,可还缺个敲边鼓的。沈将军可曾想过,倘使顾萧堂谎报军情,道昭王也是遭偷袭而死,且死无对证,你我岂非白费力气?”
果然,这卑躬屈膝、低声下气哀求解药的,正是那日在草窠之中偷听顾段二人说话的沈傲。而那死鬼,正是昭王安景行。
段御风刺杀襄王之时沈傲已不见了踪影,谁知竟是投敌叛国,与北乾名将秋晗沆瀣一气,成了细作。
沈傲闻言愈发心急,竟扑通一声跪在秋晗身后,两手死死抓住人靴筒,堂堂七尺男儿声泪俱下:
“将军,这已是第三日了,我命都没了,还拿什么为将军您效力啊!”
秋晗倒是开怀一笑,伸手拍了拍他头顶,好言劝道:
“不怕不怕。待你去回了顾萧堂,我自会给你解药。你也得记清楚,这是我月氏国的毒,普天之下只我一人有解药。若动了旁的歪邪心思,休怪我翻脸不认人。论忘恩负义,我秋晗可是头一人。”
“不敢不敢!”沈傲听了这话有如得了一颗定心丸,连连磕了十来个响头。
他前头是一群狼,为猎捕而死。
他活像一条狗,被人吓死。
北乾地牢五十年未改。一砖一瓦,一雕一刻都浸满了鲜血。木质刑架泛着黑褐,上头死过太多人,就渐渐辨不出本来颜色。两旁罗列各式刑)具约有三十种,生锈卷刃了仍然在用——钝刀杀人,才最毒。
几人合力将安景行缚于其上,一桶冰水从头浇到脚,竟全无反应。秋晗见状一抬手,便又是两桶浇下去。如是反复三次,待换作了煮沸辣椒的滚水泼在伤处,方才肯动一动指尖,转醒过来。
秋晗屏退了小厮,独自踱上前去,附在人耳边低声道:
“骁瘟,你真该睁开眼睛看看我。当初你鬼域与东樾联手灭我族人,却没想到会有今日,会成为我秋晗的阶下囚罢?”
言罢,便抄起炭盆中一根烧得红热的银丝鞭子,狠狠抽在人身上。安景行一声痛呼哽在喉咙出不了声,只得蜷了蜷身体,复不再动弹了。
他又昏了过去,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毒发,这一回即便将灼烫的烙铁压在他肩头都不曾有任何反应。
他真像死人一般,无知无觉,不痛不痒。可他偏真真切切活着,鼻息尚存,并有内力护体。
秋晗知晓他的弱点。随手换了一根寻常的铁棍,高举着手蓄力,继而迅疾落下,挥在他右臂之上。
“呃啊——!”
铁棍敲打血肉之躯发出一声闷响,这一下好大力气,直震得秋晗自己手腕生疼。安景行终于醒来,忍不住低吼一声,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他额头之上青筋暴起,涨红了血管,在阴寒潮湿的地牢之中,生生发出来一身冷汗。
秋晗这才满意地眯起双眼,欣赏着他的痛苦。唯有如此,方能解心头之恨!
当年东樾受制于月氏,不过是一处蛮荒之地,茹毛饮血,粗鄙不堪。偏偏受上天垂怜,他们的首领竟与中原武林人人喊打的鬼面侯结为莫逆之交。借着鬼域的势力,区区东樾小国揭竿而起,一路打到了月氏的都城,擒首领、杀公主、玷污圣女,无恶不作!
无家可归的月氏子民,只得流落在这无边无际的荒漠之中,有的饿死,有的冻死,有的走到鸾城开了营生,还有的归顺了北乾,世代与中原为敌。
秋晗便是最后一者。
当他知晓昭王中了桃花映之毒危在旦夕,而白狼因此出山之时,便认定了昭王安景行即是骁瘟。
白狼与中原不睦多年,又凭什么为了安楚的皇子破例?当年的临阳王齐凯作了古,鬼面侯亦寿终正寝,眼下世间能令他破例唯有一人——鬼域骁瘟。
白狼看重鬼域,早已不是甚秘密了。
于是秋晗费尽了心思,联合夏南秋与沈傲先骗出了夏南雁,再以之引骁瘟上钩。
多么精美绝伦的计划,现下他见仇人痛不欲生,便敞快无比。
直等着安景行缓上一些力气来,他且招了招手,示意门外人进来。俯身拾起一串夹棍,他笑道:
“昭王的骨头长歪了,你几人去把它夹正。切记,不可夹断,否则等不到顾萧堂来救他,他就一命归西了。”
“是!”
那两人各执一端夹紧了安景行右臂,猛一扯线,铁制的夹棍便随之剧烈收紧。安景行痛得理智全无,张张口想喊,可身体已然极度虚弱,连喊疼都再没了力气。
如此未有一盏茶的时间,竟隐约能听见骨骼碎裂之声。秋晗连忙抬手示意停下,令那二人换作掺了铁线的银丝鞭抽打在他身上。但见安景行耷拉着脑袋,眼皮却始终没能阖上。
他一定醒着,也一定痛不可支。
“骁瘟,不必感激我让你赎罪,我倒是要好生感谢一番你的昭王妃。若非她与我里应外合,我未必能擒得住你。”
雁儿……
安景行不信,可他在林中明明听见了夏南雁的声音,亦是夏南雁的凤血钗,引他入狼谷。
勉强稍扬了头,只见秋晗手下几人绑着一女子来至此处,那女子口中说着什么他听不清明。直等着近到跟前来,方才认出那正是夏南雁。
正是他苦苦寻找的,令他担惊受怕、心急如焚的夏南雁。
他的雁儿看起来十分愤怒,高声喊着:
“你答应我引昭王入狼谷便会将真相告知我与姐姐,如何言而无信!”
安景行只觉心口蓦然一空,生生自胸腔之内呛出一口血来。纵是那铁棍击打在旧患之上再痛苦,尚不及此时万分之一。
他肯把心都剖出来赠予她的雁儿,怎么为了个真相,要他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