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道夹棍试过,先前被狼牙啃噬的、被狼爪撕扯的伤口,也尽数被鞭子抽烂了。就连许久不曾启用的骨髓刺都拂去尘埃,扎进了安景行的脊背。
夏南雁被蒙着双眼,遗憾没能目睹这一切。她只听见窸窸窣窣一些奇怪声响,隐约闻到一股血腥气,很快又被劣炭燃烧的浓烟掩盖。
她一言不发,仔细辨别着周遭的动静,俄而腕间一凉,只觉心口处猛然一阵剧痛,刹那之间便没了意识。
秋晗两指拈着她下颌扬起头来,道:
“不怪你对她心心念念,确实是个美人。只可惜,中了我月氏的寒毒,没几天好活了。”
安景行勉强将双眼睁开一条缝来,但视线模糊,已无法看清楚。双耳的耳廓也被铁线划豁了,听不真切秋晗的话,却被声音震得颅内生疼。张张口,没有血线渗落下来——他的血,都要流尽了。
“于旁人而言或许寒毒的确无解,于你骁瘟来说,替她解毒并非难事。你们中原武林有一个说法,鬼面侯死前,将毕生功力传给了你。若你肯用一半的功力为她逼毒,尚有一线生机。不过,只怕少了内力阻断桃花映,你不出两日就会毒发身亡。”
秋晗说着,用力把夏南雁往前一带摔在地上,继续道:
“如何决断,就看你,想不想活了。我们走。”
一语毕,几人合力解开安景行手脚的束缚,他整个人栽下来,遍地荆棘芒草和沙砾细石嵌入身上的伤口,他闷哼一声,便全没了声息。
痛,痛到发疯。他已然分辨不出这磨人的疼痛是从何处传来,周身不剩半块好肉,确是遍体鳞伤,体无完肤了。
如今他真遂了顾萧堂的愿,看不得,听不见,更说不出。
挣扎着挪了挪身子,荆棘与芒草的刺便浸了血色,勾下许多烂肉来。他摸索着握住了夏南雁的手,乌紫指尖艰难压在人腕际。脉搏微弱,血管处有异常的肿胀,当真是寒毒入体之象。
秋晗不曾耸人听闻。
这世上除了桃花映之外,还有一物无解——月氏寒毒。
此毒接触即会进入体内,一道红线顺手腕向上攀缘,每日进几寸,至心口命丧黄泉。但功力深厚之人,可凭内力将此毒逼出,待腕际红线消失,中毒者便恢复如常。
白狼许的三月之期,是半颗回天的药效,加上他全部功力压制桃花映。三月之后内力耗尽,残毒复发,肝胆俱裂、经脉寸断而亡。
而今这般田地,倒无须等那么久了。
内外交困,他留着这一身功力也未必能活命,倒不如一命换一命,以风烛残灯,换夏南雁来日方长。
内力汇于左手一处,附血脉经络而行,一次复一次冲击着方才为夹棍所拗断的指骨。指尖抖若筛糠,更沁出一串血珠。
十指连心。
他咬碎了槽牙却也挨不过这钻心的疼,仿佛一张锋利的铁网将他的心脏死死裹住,继而一瓣一瓣勒断,一寸一寸割下来。
他很疼啊……竹木的夹棍都生生夹弯了,裂开口子,木茬侧出刺进皮肉里。十指指节尽数变形,两手紫黑发胀,全没有人样了……
即便如此,他都喊不出声,不知该如何呼痛。
从前秦惊雨受罚,口口声声喊得是娘亲,悲痛欲绝,听哭了在场的陈瑰月。
鹰扬负伤而归,声声唤得是师父,鬼面侯便把她抱在怀里安抚。
睿王十四岁那年患了场大病,接连五日高热不退。病中启齿,呜咽着要父皇与母妃,温氏陪了整整三天三夜不曾阖眼,安怀信更是早朝一过便来探望,冷落了六宫嫔妃,惹得满朝文武非议纷纷。
他记得很清楚,六年那年,伺候廉王的几名宫人联手捉弄于他。趁丽妃携睿王赴皇后宫中的乞巧宴,把他掳去一方假山石后头拳打脚踢。嘴角打裂了,牙齿打落了,眼皮又青又肿,右眼几乎失明,额头上还开了一道二寸长的口子,横亘在额角与眉心之间。
他被丢在皇贵妃养荷花的缸里泡了两个多时辰,却跌跌撞撞走出了琼芳殿,一路淌着血、瑟瑟发抖行在幽长沉寂的宫道之上。
那该是他第二次见到安怀信。
只晓得是高高在上的一个人,黄袍加身,好不威风。小小一个人规规矩矩行礼叩拜,恭敬唤了声“父皇”,却被那些宫人说成了有意冲撞圣驾,一脚把他踹到墙边,扬长而去。而被他称作父皇的人,怀中拥着千娇百媚的皇贵妃,正对聪明伶俐的廉王赞不绝口。
他不记得自己走了多久才走回琼华宫,末了进门,是连滚带爬才过了那道高高的门槛。温氏正同宁贵妃一起哄着襄王背书,柔声细气的,仿佛另一个人。见他回来,便匆匆忙忙吩咐婢子要先把他拖出去。他累极了,生怕这一“拖出去”又要走好远的路,不知怎地,竟脱口而出一句:
“母妃,我好疼……”
温氏局促地别过头摆了摆手,转身挡住了襄王观望的视线,怒道:
“还不快带下去,仔细吓着了襄王殿下!”
所幸年岁小,眼睛不到一个月便能瞧见些许模糊重叠的影子,连额头的伤都没落下疤痕。纵是染了风寒病久不愈,严重时咳血不止,好歹不曾丢了性命。
六岁,父皇与母妃教会他的第一件事,是忘了如何喊疼。
故而自那以后,他再病得再危重,再痛苦也无法如旁人一般可怜兮兮叫出一个人、找出一个寄托来。
这世上原就没有人在意他好不好,痛不痛,能不能活下去,又能活多久。直到五年前与夏南雁相识,五年后与之重逢。
我愿王爷,百岁无虞。
这是他此生听过最动听的话。仿佛终于有人想让他好好活下去,终于有人肯为他伤心落泪。
眼角一颗热泪滚落,他不自觉又促了一股内力在指尖,缓缓渡入夏南雁体内。这是他苟延残喘的最后一丝希望,已由他亲自了结,归于寂灭。
“我只是……只是很想告诉你,我的确动摇过,但我能看见你的心意,昭王也好,骁瘟也罢,你始终待我如初便足矣。你可以责怪我意气用事,可你不能怀疑我的真心。”
得此真心,便足矣。
你所言我尽信,不疑有他。
最后一缕内力散于指缝,夏南雁的脉搏趋于平稳,腕际的肿胀也已然消去。
安景行不由得会心一笑。再过不了三个时辰,桃花映便要发作。但能救夏南雁的性命,救活这世上唯一一颗属于他的真心,让它继续跳动,也算是,死得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