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林打叶,尘扬花落,是快马加鞭,是秋风萧瑟。安怀信未赐府邸,安景行便自作主张安了家。他在城南的竹林有一处“宅院”,一间简陋的小筑为屋,一片狭长幽森的竹林为院,这便是他的府邸。
睿王宴客时他常躲来这里,一把木剑,满目青竹,一壶甘甜清凉的泉水,便在此处不愿回去了。
马儿认路,走到那小筑门前打了个响鼻,安景行便先下了马。他本想着将夏南雁抱下马来,不想那丫头性子急得很,转眼之间已从马上窜到他跟前来,长剑一横,道:
“王爷选好了地方,可不准赖皮了!”
“自然。”
安景行总是忍不住笑意,他从前绷着脸沉默寡言那一套,一遇到夏南雁似乎就行不通了。他宁可做个胸无大志的穷酸书生,光望着她、听着她,就心满意足。
眼下说要比试切磋,他又何忍心动手?
直等着夏南雁的剑刃刺到他跟前,方才侧身一躲,趁机俯身挑了一节断竹抓在手中。他从前随睿王府上的师傅习剑,以右手剑见长;而今练了左手剑,虽多有不便,其威力丝毫不减,甚至对阵如夏南雁一般善使右手的对手更占上风。
夏南雁不知是急于求成抑或记不清晰了,她竟忽略了五年前那个右手持一把木剑却要她连连败退的少年,如今是左手握着细竹。她只管挥着长剑转身,长发扫过安景行肩头,白刃已入了他怀中。
安景行紧退几步,手腕一转立了竹枝轻敲在她手背,复横切了剑刃一周,绕得夏南雁再握不住剑向前踉跄了一步,长剑应声落在泥泞之上。
五年前用了三招,于今,居然仅仅一招一式。事实上安景行愿让她一把,得不还手便不还;可躲闪是本能的,那丫头出剑太慢,要躲闪开来易如拾芥。
“王妃输了。”安景行随手抛下竹枝去拾那剑,不想夏南雁还未认输,上前扬腿踢在他右臂之上,力量之大,直要他踉跄两步栽倒在地。这一下震得骨头生疼,旧时伤处剧痛袭来,他咬紧了牙关硬是没喊出声来,霎时间额上便布了一层冷汗。他右臂的伤除睿王、宸王外再无旁人知晓,即便是当时在场的几个侍从,回去之后也叫宸王下令杀了。夏南雁又岂会了解?可若她不知,这一腿恰好落在伤处,又实在蹊跷。
“王爷,防人之心不可无。你输了。”夏南雁将长剑收回鞘中,得意道。安景行阖眼缓了片刻,方觉着能说出话来,这才虚托着右手起身,只是脸色较昨日更差,连双唇都失了血色,却依然朝她笑了笑,道:
“本王不对你设防,愿赌服输。”
“好!那今日,王爷还须得听我的。”夏南雁似乎丝毫未察觉出异样,抑或是有所察觉,不言明罢了。她将长剑背在身后,一心只想去那竹屋里头瞧瞧,头也不回便跑了进去。安景行不知怎地,见她如此偏生出了一股子愠恼,喝道:
“雁儿!”
夏南雁似是被他吓了一跳,战战兢兢转过身来,瞪大了眼睛望向他。这一回,他那威风就再也抖不出了——他生怕那双眼睛再落下泪来,落在他心尖儿上,割得他喘不过气。于是放缓了语气,又道:
“方才王妃好大力气,害本王摔得狠了些。眼下疼得紧,非得王妃来扶一把。”
夏南雁知他是玩笑,索性站在原处不动弹,出言讥讽道:
“王爷五年前却是如此将我打翻在地的。”
“也是本王亲自背你出来,可是让本王腰酸背痛了好一阵子。”
“你……”夏南雁被噎得语塞。她也不知怎地,自幼便不如旁的姑娘文弱。她生得娇小,也清瘦,可约莫是骨骼太细,骨架又小,总衬得她珠圆玉润,尤其是一张圆圆的脸蛋儿,瞧着可爱极了,却不比旁人那弱柳扶风的仪态。安景行这话,她一时不知如何驳。
“你亦不知,本王去那林子里寻了你多少次。”
她听得安景行如此说,又见他认真郑重模样,气便消了大半。终于肯走上前去,一面扶着安景行,一面替他护着右臂:
“王爷的右手……是怎么回事?”
安景行微讶。他倒并不惊奇于夏南雁发现他的异样,只是这丫头明知他右手不甚灵便还偏袭在此处,她究竟是何居心?
“早先习武落下伤病,不碍事。”
夏南雁闻言也不追问,只道:
“昨夜见王爷惯用左手,可我记得五年前你该是右手剑战胜于我。今日一试,果真有蹊跷!”
她言辞之间听不出多少遗憾来,反而透出十分的惊喜,仿佛了解了一个关于安景行的秘密对她而言是天大的幸事!她甚至可以为了这个秘密,不惜以打伤对方为代价,加以试探。
安景行自认越来越看不懂她。昨夜她说的话明明温柔体贴至极,奈何不过一夜之间仿若换了个人。而她的眼眸依然灵动清澈,望向他的眼神,依然温暖和煦,他就权当是她心性纯良,行事少思罢了。此时夏南雁又露出些许关切来,他心生安慰,便不再追究了。
二人来至竹坞之中,夏南雁一眼便瞧见了墙上悬挂的一把木剑。那剑甚是奇特,剑身较平常的稍宽一些,剑刃也不锋利,不似剑,倒真像个鞘。安景行看她如此好奇,便取了那剑来与她,解释道:
“这剑赠我之时没有鞘,我怕它因此杀戮太多,就打了这木鞘。”
夏南雁却并不在意他如何说,拿来了剑,手腕一震锋刃出鞘,她一缕发丝落其上,风吹而断。她手握这剑登时双眼一亮,喜道:
“昨日玉璧出惊百官,今日又得如此宝剑,王爷究竟还有多少秘密不为人所知?”
安景行却不答她问话,只又将那木鞘收了白刃去,道:
“这剑杀气重,恐伤了你。昨日襄王赠宝剑,你若看得上眼,拿去就是。”
“我若偏要呢。”夏南雁任性娇纵惯了,早有传言说夏将军疼惜次女,只她想要的东西,夏元生豁出命去也须得给。如今虽嫁与昭王,这脾气秉性到底不是说改既能改了去;何况安景行好性,自成婚之夜到方才动起手来,事无巨细更舍不得亏了她,便愈发肆无忌惮。
这一回安景行不肯由着她,自顾将那剑挂回原处:
“世上万物与你有益,本王不辞辛苦必定为你寻来。可这剑非同常物,你若因它出了差池,本王心疼。”
“那便不要了。”他话音未落,夏南雁却上前一步撞入他怀里,如一只讨娇的雀儿,“我又何忍王爷心疼呢。”
安景行就势拥了人转身,眼下他右手吃不上力气,唯有强行借左臂搂紧了怀中温软,二人侧倒于榻上。
“新婚之夜王妃将了本王一军,该还了。”
夏南雁似是早有准备,一翻身发间那钗子便落了,青丝落肩头而下,流在安景行额前,她只管两片唇轻轻一吻落在对方鼻尖,道:
“方才我赢了,是王爷还我。”
风穿竹雨叶听马,香花覆尽酒温茶。潋滟水色情意笃,醉身缠绵云深处。
是悱恻。
是欲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