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王当朝请旨代替夏元生出征,自此这虎威上将皇恩不复,便是顾萧堂的庆功宴,也无人来将军府传旨。
昔日八面威风的夏元生,终究将军老矣,门庭冷落。
所幸他为人豁达直率,自来瞧不上那些个阿谀奉承、奴颜婢膝的小人。如是清静无为,倒是颇为自得。
一骑快马踏在高门之前,惊破长街寂静,踩碎百里凄寒。
纵马是女子。她理应认识这里,可眸中倒影那么陌生,她分明没来过这里。她记忆中的将军府,有一个为老不尊的老顽童,两个无忧无虑的小孩子。有一群和蔼豪迈的将士来来往往,不厌其烦回答着小孩子们的问题,陪她们到处疯跑,上房揭瓦。而非眼下这般,死气沉沉,空无一人……
她下马拾级而上,只觉得步履维艰,每一级,每一步,都似刀山火海,悬崖峭壁。
及至门前,她还没能叩响大门,里面已有一人来迎。见着是她,便笑开了一脸如刀刻的皱纹,花白的须发都愉悦地抖动起来:
“爹爹还不到老没用,远远就听见马蹄声,算准了是我的雁儿!”
“爹爹!”
夏南雁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却不敢抬头看:
“女儿不孝!”
夏元生见状登时敛了笑意,蹙了眉,忧心忡忡道:
“雁儿,可是那浑小子路上欺负你了?”
夏南雁摇摇头,深吸一口气拼了命忍住眼眶之内的泪水,终究说出了那句话:
“爹爹,我害了长姐……”
马车停在宫门口不得进入,昭王未醒,几名侍卫竟将其自车厢中扯出来,二人拖着他前行。宫道幽长深邃,寒风凛凛,早已打透了单薄的衣裳,渗入骨髓。
安景行这才终于恢复了几分意识。恍惚之间两肩被架得生疼,右臂受了寒,更仿佛要勾起旧患来,痛不可支。
约一炷香的时间,他抬眼观瞧,模糊视线里,是金碧辉煌的、他从没见过的那座宫殿。
勤仁殿,安怀信批阅奏折之处。宫中人尽皆知,皇子十岁生辰之时,须跪行百步至此请帝子上朝,博个长命百岁的口彩。但安景行不曾,唯有昭王不曾。
大约是因为,没有人希望他长命百岁罢。
“宣——昭王!”
两名侍卫应声松了手,安景行双腿一时吃不上力气,重重栽在台阶之上。彻骨冰凉的白玉石阶纤尘不染,反倒是他裹了一层灰、脏兮兮的衣裳,为它徒惹尘埃……
一手按住上腹箭伤,堪堪止住流血,挣扎着企图站起身来。只是眼前阵阵发黑,路看不真切,身子也打软。试了几番皆不成,仅仅稍稍撑起些许,复又撞在台阶之上,周而复始。
殿内宣昭王,却并非不准旁人陪同。然而两排侍卫、十余个宫人,竟无一人愿扶他一把。
“宣昭王觐见!”
内侍将声音拖得很长,是在不耐烦地催促了。他却看不见这屡宣不入的昭王,何其艰难地、凭着一双缠满纱布的手,一级一级朝着这座居高临下的宫殿,爬上来。
“宣昭王觐见,不得有误!”
“宣昭王!昭王何在!”
“昭王何故不来!”
安怀信忍无可忍步出殿外,却见那内侍只顾高昂着头宣旨,全对伏在石阶之上苦苦前行的安景行视若无睹。他本是怒火中烧,可真见着个将死之人,便不愿多计较了。
襄王惨死,这昭王瞧着也没有几日好活了。
“来人,把昭王带进来!”
“是!”
几人将安景行搭起来,似拖个破旧草席一般磕磕碰碰丢入了大殿之中。安怀信并未觉出何处不妥,只着人摆了茶,道:
“赐座。”
安景行已然提不起分毫气力来谢恩,勉强支持着叩拜罢了,方才扶着桌沿攀上那把一样高高在上的雕花漆椅。
“昭王,朕且问你,可是那夏南秋谋害你与襄王?”
他听不清安怀信说了什么——自北乾地牢一番酷刑之后,每逢阴冷潮湿,总是头痛欲裂,耳畔尖鸣不止。眼下高热不退,烧得他神志不清,听力愈发迟缓,几乎同失聪无异。仅隐约辨得出“夏南秋”三个字,便暗叫了声不妙。
这夏南秋或是死了,或是说了些什么,让被丧子之痛冲昏了头脑的帝王生了疑心。
他甩了甩头企图摆脱恼人的剧痛和耳鸣却无济于事,这无休止的聒噪,怕要跟着他一辈子了。
“昭王因何不回话?”安怀信语间有了几分愠意,他听不见,自然也听不出,只知是对方仿佛又询问了一句。且唯有沙哑着嗓音,低声道:
“父皇……儿臣听不见……”
“哦?”安怀信将信将疑,不由得讥讽道:
“倒是稀奇了。怎地昭王这样会挑时辰,偏是朕问话时听不见。”
这一回安景行眼皮都未抬一下,当是的确充耳不闻。安怀信无奈,只好执笔在宣纸之上落了几行小字,遣人送到他跟前,不再言语。
安景行以掌根笨拙夹起薄如蝉翼的一张金宣,却耗了许久才读明白了个中用意。
夏南雁同顾萧堂告发夏南秋在先,一道圣旨将其打入天牢在后。而今此女暴毙牢中查不出死因,便引了安怀信生疑。
他记得睿王府的院子来传话时,言说此案乃是夏南秋谋害襄王与昭王,罪大恶极。夏南雁顾念昔日情分,断然不会平白无故冤枉夏南秋。这必定是顾萧堂的主意。
如此看来,局势豁然明朗。
这一战成名龙骧将,若非对帝子死心塌地,那就该是端王的人。
事已至此,有人要借他的口作证,更拉了夏南雁下水,逼他就范。
“回父皇,秦都岭一役,儿臣……咳呃……”
安景行说着,生生呛出一口鲜血来泼在宣纸之上。字字句句尽透了赤色,瞧着甚为怖人。可安怀信无动于衷,分明要听他的下文。
他便以包裹手指的纱布草草拭去唇角血迹,继续道:
“儿臣技不如人,几近丧命,多拜襄王网开一面……可那夏南秋,贼心不死,竟在大宴三军之际,联合先锋沈傲趁醉……趁襄王大醉,加害于他……”
安景行越说越昏沉,直至声音细不可闻,气若游丝,耷拉着脑袋靠坐着,不知是生是死。
他来面圣,本就只为替夏南雁善后。如今拼尽全力道出这番谎话来,已是黔驴技穷,进退维谷了。
这勾心斗角的朝堂,人命比乌纱不值钱。他落得这般田地还要护着旁人,确已力不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