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入十月,中原初雪。每逢初冬时节,睿王府的别苑里总备着一大缸甘草水。那是昭王攒下几个月的俸禄,买来止咳的药。
风热风寒,甘草单用或配伍应用皆有奇效。但肺疾药石无医,这甘草水能止咳嗽,却消得体质寒凉,明年病得更重罢了。
这一年大雪封路,帝子体恤群臣,免去朝见缛节,只遣人送本即是。唯有昭王,忠心勤勉,踏雪入宫。
持一支旧手杖,携两肩落雪,他举步维艰来至宫门前。待侍卫通报准入,已过了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寒风凛冽,他长跪门外,直等得两条腿没了知觉,积雪化水灌入靴筒,再冻成冰。
内侍披着又厚又笨一件大氅,踩着鹿皮的厚底靴,似个白胖馒头一般,一颠一颠出了宫门。
“宣——昭王觐见!”
安景行拄着那根颤巍巍的木杖,试了数次方才勉强站稳,双腿僵直,艰难地维系平衡。那内侍见他狼狈模样,不由得谑笑一声,犹自走在前头。任他在后面落下了好远,脚步虚浮,一路踉跄。
及至大殿之前,又是那座高高的白玉台阶,半月之前他几近丧命于此。
“昭王殿下,请罢。”
内侍让在一边,更有意踢了踢玉阶上稀松的新雪,露出下面湿滑的冰碴。
安景行不与他计较,撑着木杖拾级而上,一走一停,小心翼翼。他深知若此时摔在这里,便再也站不起来了。
勤仁殿内生了六笼银骨炭,安怀信着薄衫于其中仍觉燥热难耐,不多时已汗流浃背。有人拂门而入,猛地渡入一股寒气,他轻咳一声拢了拢衣裳,几个机灵的小太监急忙又将来人推出门外去,掸去了一身霜雪才敢给引了进来。
这穿着旧棉衣、浑身湿透的可怜虫正是昭王。他冻得脸色铁青、嘴唇发紫,止不住地打着哆嗦。
这样的天气,那些家财万贯、肯穿裘绒的富官都不愿出门,偏偏是穷酸的昭王,不知为了何事居然不惜冒雪、“冒死”而来。
“儿臣参见父皇。”
安景行腿上一时回不过弯,唯有直直栽倒在地,再撑着身子跪端正。安怀信抬眼一瞥,搁了朱笔奏章,两手撑在书案之上起了身,漠然道:
“昭王赴雪而来,可是有甚急事?”
“儿臣征战北关之时,偶得一宝物,今日将其献与父皇。”
“哦?”安怀信颇为好奇,此番出征襄王为尊,顾萧堂掌兵权,怎地竟使昭王得了宝物?上前与人搀扶起来,道:
“且与朕说说是何宝物,如何得之。”
“是。”安景行略一颔首,自怀中捎出一卷兽皮。他在暴雪之中摔了许多次,这兽皮却滴水未沾,当是精心护着。
将此物摊于书案之上,他端起手边一盏残茶浇于其上,几道山岚显现,一流长河横亘中央,俨然一幅地图。安怀信武将出身,曾戍守白石关一带,一见此图便觉眼熟。最北一峰乃是沙池关,最南一城即是秦都岭,中间有祁河相互连通。
“昭王所献,就是这幅北关地图?”
安怀信不以为然,眼皮都不抬一下正要送客,却见那地图陡然化开一片赤色,一道红线将秦都岭、弘关、虎牙关三处绕作一圈,中间一道险峰处浮出几点金光。
他双眼蓦地一亮,惊喜之色溢于言表:
“这是……”
“回父皇,此为东樾御风将军,向我大楚进献的北荒龙脉图。儿臣听闻水患肆虐,无双镇一带民不聊生,饿殍遍野;加之战火连天,边关百姓流离失所,正值国库虚空,财政乏力之际。此图显示,我大楚此次收复的狼谷之下蕴藏着金矿,如能加以开采填充国库,定可轻徭薄赋,使百姓枕稳衾温、食谷有余,安居乐业,国泰民安。”
“好!”
安怀信忍不住拊掌称赞,开怀笑道:
“东樾果然没让朕失望!”
他说着,终于肯正眼将安景行端详一番,又道:
“东樾立此大功,昭王以为,朕当如何赏赐?”
安景行双手叠过额头恭敬施了一礼,答曰:
“此物为御风将军亲献,而段淑妃乃是其胞妹。儿臣以为,可引段御风进京与淑妃相见。一者,尽大国之威震慑四方;再者,将东樾归顺大楚昭告天下,令北乾与月氏不敢再犯两国;三者,收买人心,使东樾段氏势力忠我大楚,永无二心。”
“朕竟不知昭王有此韬略,从前倒是埋没了你。”
安怀信寥寥几句说得几个小太监心惊胆战。六子夺嫡,重在藏拙。襄王锋芒毕露,故而身先士卒,落得个英年早逝的下场。眼下看来,昭王怕是要步他的后尘。
安景行泰然处之,坦荡一笑将腰背更躬下一些,道:
“儿臣不敢。只是不忍见三哥惨死北关,父皇与诸位王兄伤心欲绝,想为父兄分忧罢了。三哥骁勇善战,铁血忠诚,为守北关七城将生死置之度外。儿臣惟愿替兄长佑得北疆太平安乐,再不受战乱侵扰。”
“难为你了。”安怀信虚一抬手免了他的礼,又道:
“那依你之见,这采金之事,朕当遣何人前往、何人督办?”
他说着,目露几分寒意。
他心知恁安景行如何胆大包天,亦不敢在这图上做手脚。何况言之凿凿,字字掷地有声,此事自然可信。但忆起昭王大婚当夜呈在睿王府院中的那面玉璧就不得不疑心——昭王此举,意在牟私利。
“采金之事可交由工部,这督办之职,唯正唯廉,儿臣以为,二哥最合适不过。”
廉王。
安怀信点点头,眼中怀疑反而更甚。廉王的确是最稳妥的人选,重金掷于前目不斜视,奇珍异宝一概不求,一身正气,两袖清风。
然而举荐廉王,昭王不图名不图财,他究竟想要什么?
“好!”安怀信不可置否,忖度片刻方才问道:
“朕有意赏赐于你,你且说说,金银玉石想要哪一样?”
安景行闻言,竟不容分说双膝狠狠砸在地上,又是一跪:
“儿臣已然娶亲,实不忍王妃功臣之后与儿臣一并寄人篱下。恳请父皇,赐遮风挡雨一处素宅。”
安怀信这才忆起,昭王落生以来,他连府邸都不曾赏赐,甚至对此事只字不提。到底是成了家的人,总借住在睿王府,的确不成体统。
“近来天灾人祸不断,实不宜大兴土木。五日前襄王妃自缢而死,眼下襄王府唯有一儿一女两名稚童,朕有意让他二人入端王一脉,届时这襄王府即可易作昭王府。”
“大哥膝下已有两子,每日政务繁忙,唯恐照顾不暇。儿臣斗胆向父皇请旨,将三哥一双儿女过继儿臣,方不负与三哥并肩作战之生死情义。”
安景行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安怀信不得不为之动容。他回头望望案上的兽皮,终究叹了一口气,应道:
“罢!朕着人去安排,你与王妃搬去就是。”
“儿臣叩谢父皇!”
昭王走后,常伴帝子身边的内侍壮着胆子上前,吞吞吐吐道:
“皇上,奴才怎瞧着这昭王殿下好似转了性子……”
“转了性子是好事,得为朕分忧,是他的孝心。”安怀信合上一本奏折,怔怔看向门外,半晌才道:
“最怕,是别有用心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