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南秋暴毙狱中不及一日,尸首竟离奇失踪。守卫的士兵一概不知,地上也没有拖动的痕迹:一个死人,不翼而飞。
安怀信大怒,下十三道急令彻查此事,帝后陈氏则趁机散布冤案诈尸之说,企图借此翻身。她被禁足不过一夜,宁皇贵妃郑氏深陷丧子之痛,身染重病,唯恐时日无多;丽贵妃温氏春风得意,惠妃余氏闭门清修,凤印便落在了皇贵妃韩氏手里。
韩氏为人精明,又善于保养,年逾四十仍光彩照人,恩宠不衰。加之近几年来廉王勤政爱民,屡屡亲赴灾区赈济百姓,克勤克俭,颇受帝子赏识;如此一来母子二人联手,于后宫于前朝,皆是所向披靡。
自古立储,宜嫡宜长,唯贤唯能。端王为长,宸王为嫡,论贤论能皆是廉王拔头筹。安怀信从前固然第一份疼爱宸王,但襄王之死致使帝后生了嫌隙,再一等,即是廉王。
此番夏南秋尸首失窃,委命端廉二王联手追查;宫中流言四起,虽解了皇后的禁足,却大权旁落,有名无实。
如此变故,令朝中诸王党派蠢蠢欲动。礼部尚书钱殊颖、中书令蒋孝齐乃是坚定的廉王党,而刑部尚书蒋贤正为这蒋孝齐的叔父,当也已被廉王收买,不惜举刑部之力追查此事。定国公司徒仲黎与羽林军统领穆平川堪称铁杆端王党,端王受命之后皇宫之内戒备森严,任何人不得出入,国公府上下近百人悉数出动,只为寻个夏南秋。
百姓所谓,无非是个宫女的尸体罢了。然而朝中重臣人尽皆知,这是端王与廉王第一次正面交锋。于今端王已过而立之年,而皇贵妃协理六宫,端廉二者平分秋色,直让睿王无地自容。
丽妃急功近利,借机命长子睿王讨好廉王,自个儿更是由皇后一党倒戈向了皇贵妃。她一贯八面玲珑,又不得帝宠,无人愿拉拢她,更不会白费心机对付她。皇贵妃韩氏来者不拒,何况睿王不似他母妃那般蠢钝不化,反倒藏器于身,善见机而作,可以一用。
只是即便举全国之力搜寻夏南秋尸骸,亦无济于事。
活人,她岂会有尸骸?
前朝风起云涌,后宫尔虞我诈。端王府前门庭若市,廉王府前车水马龙,睿王府喜得世子的红绸仍梁上高悬,纵是帝后失势,那宸王府都少不了往来拜谒的奴颜婢膝之人。唯独昭王打了胜仗、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却好似被幽禁在这寒庭旧苑之内,冷落凄凉。
安景行清醒已是三日之后。三日以来除却偶然唤几声“雁儿”之外,不见任何起色。秦惊雨同鹰扬怄气,兀自先回了鬼域,后者便暂住这茅屋之内,为安景行侍疾。
她还特地为夏南雁扯了一片黑布蒙在脸上,以遮挡那片溃烂的皮肉。早些年随鬼面侯习歧黄之术时医书药典读了许多,可未有一本记载了这玉化龙如何解。便是当初为她复原容貌,也是点了她的睡穴,前后三个时辰,一觉醒来恢复如初。
倘若当真无解,骁瘟只怕要恨她一辈子了。
秋风落叶,月影入墙。小小一隅破败茅屋岌岌可危,烛火昏黄里,全比深宅大院来得暖意融融。
夏南雁已然三天三夜不曾阖眼,偏她又不敢在榻边守着,生怕安景行醒来时会被她的模样吓着了——这副尊容,任谁看了都要唾弃。
可她相信她的丈夫爱得并非一副皮囊。若论美貌,她自认不及孟婆十分之一,安景行若是贪图美色之徒,又怎能弃美人而不顾,反要娶她为妻呢?
她不是寻常女子,不会为毁了容貌哭哭啼啼,自怨自艾。顾影自怜也好,孤芳自赏也罢,救得他性命就好,彼此相伴就好。郎才女貌无稽之谈,不比柴米油盐,暮雪白头。
“大师姐……”
鹰扬原本昏昏欲睡,听得有气无力一声轻唤,登时倦意全无。能认出她是大师姐,这才算真的醒了。
“老天爷,你可算是醒了!可是口渴了?我去给你倒杯水。”
她忙着回身去倒杯冷茶,榻上那人却挣扎着探出手来扯住她衣角,竭尽全力吐出一句:
“雁儿现在何处,她可还好?”
“她……”
鹰扬不由自主朝门前瞟了一眼,下意识攥紧了茶杯,欲言又止。
夏南雁见她为难,理好了那片蒙面的黑布,大方上前坐在榻边,指尖温柔抚在榻上之人面颊,低声道:
“你且安心,我一切都好。”
安景行身体孱弱,功力未复,端详许久亦看不清她面容。只道是凭空多了一道黑布,遮着她的脸,让他不能好生看一看他的雁儿。
他抬手企图为她除去那恼人的东西,夏南雁竟急忙扼住了他的手腕,郑重摇了摇头:
“过几日我再与你细说。你静心养好身子,可不准那般吓我了。”
“好。”她不愿,安景行亦不强求。他勉强挤出一丝笑意示人,复疲惫不堪阖上双眼,牵过柔荑搁在心口处,似乎非得如此才睡得安稳。
夏南雁任他牵着,不躲也不逃。半晌,终究别过头去,不敢再看。
鹰扬拍拍她的肩膀,踌躇许久方才开口道:
“待我回鬼域查阅典籍,定能寻到方法为你解开这玉化龙反噬。”
夏南雁扬起头释然一笑,宽慰道:
“他不会因我面容丑陋而厌弃于我,我更加不会因此而一蹶不振。若有法能解自然最好,若无药可救亦无须强求。还请阁下莫要责怠阴律司,他所言不错,我夫妻二人理应相互扶持,我救他,无怨无悔。”
“你糊涂!”鹰扬沉声嗔怪道。“纵然他是骁瘟我也不得不说。这天下的男人或朝三暮四或狂骄自负,便是百年之前人称情种的快剑萧断鸿也不例外。得了林枫一片痴心,却还舍不下徐砚冰的美貌,一生游移不定,负尽了女人心。你与骁瘟恩爱两不相疑自然最好,可你不能为他牺牲你的尊严,磨平了你的心性。我救他,是忠义;你救他,是恩德,绝非本分!”
“我记下了。”夏南雁见安景行睡熟,方才起身握了鹰扬的手,动情道:
“想不到江湖之中,竟有阁下这般有胆识有魄力的奇女子!我真是,对阁下敬佩有加。”
鹰扬却冷笑一声,不以为然道:
“恭维的话不必添了。我比你们活得通透些,不过少一情字而已。若有一日你有负于骁瘟,我一样将你碎尸万段。”
她二人尽以为一席话天知地知,却未曾看到安景行眼角泛起的湿润,一颗泪珠滑落,他强忍下心间剧痛,佯寐无言。
玉化龙。
倘知是此等代价,他宁愿烂命一条,就此抱憾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