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又病倒了,时隔六年,再次脑梗入院。几乎丧失了所有的运动能力和语言功能,连最基本的吞咽都无法完成。鼻孔里插着长长的胃管,向一只蠕虫一般卷曲着躺在病床上。用时而清醒,时而呆滞的眼神传递着他的痛苦和需求。父亲看我从外地赶来了,缓缓抬起手,一把拽住我,张开嘴呜呜呀呀的抽泣,像一个受伤的孩子,那么委屈,那么无助。
握着他骨瘦如柴的手,看着他几近扭曲痛苦的表情,顷刻间再也忍不住心疼的泪水夺眶奔涌。那个曾经风华正茂,把我高高扛在肩膀,放我于心尖疼惜,为我挡风遮雨,健硕伟岸的父亲,如今,已白发苍苍,垂垂老矣。苟延残喘的在秋叶凋敝中苦苦挣扎。我心如刀剜,却只能无能为力。他的痛苦绝望,我又怎能体味万一?唯有替他擦拭眼角的泪水,轻抚他的脸颊,给他些许安慰。
父亲年轻时长得很帅,稍长的国字脸上高耸挺直的鼻梁很是好看。用今天的话形容,是标准的侧颜杀。他那双清亮秀澈的单眼皮大眼睛,透着刚毅和耿直,总是给人以信任与安暖。父亲参过军,是一名汽车运输兵,转业到了地方后,做了一名给领导开车的小车司机。那个年代会开车的凤毛麟角,又加之是领导身边的人。羡煞很多人,也受到很多重视和尊敬。单位食堂每次采买都会给父亲割上一块肉,拎上两条鱼。在我的印象中,小时候的我们过着有车有房,大鱼大肉的富二代般的生活。可是憨直的父亲并不太懂官场上的筹谋营略,领导换了一届又一届,父亲还是车夫一个,也没见他谋个一官半职。有时候看着最要好闺蜜的爸爸接连升职,心中未免有些失落,总觉得自己的爸爸没有壮志凌云之志,无能且不求上进。
可是父亲对我们姐弟三人的教育却是非常用心的,他经常购买很多益智类刊物和经典名著,带领我们一起来阅读。隔三差五的就会带回来各种棋类啊、羽毛球、乒乓球等,让我们姐弟三人欢呼雀跃争相玩耍,有时候争的面红耳赤,互不相让。这时父亲就会过来当和事佬,让我们在和稀泥式的妥协中懂得了相互谦让。渐渐明白了人生无需太较真,适当妥协是善待自己,也是成全别人,不纠于寸心,不困于矩步。此时的父亲的身影那么的温和慈爱,他的形象在我内心渐渐变的慈祥且智慧起来。
我们姐弟三人,父亲是最偏爱我的,并不仅仅因为我集父母之优点,长的明眸灵秀,乖巧可爱,最主要的原因是我的童年灾结祸深,一波三折经历的全是惊心动魄。
母亲生我时是难产,生下来的时候,我已经口唇乌紫没了呼吸。父亲得知,心急如焚,那一刻的等待如经劫遇剐般的痛楚。他不停的祷告,不停的央求医生救救自己的女儿。当终于听到那一声响亮清脆的啼哭时,父亲凝结的面容终于云开雾散,化作喜极而泣的泪水挥洒。从此,父亲对娇嫩孱弱的我多了几分怜惜和疼爱,更加的呵护备至。
可是一岁半那年发生的意外,又让父亲再次承受了刻骨铭心的煎熬。刚学会走路的我,摇摇晃晃顽皮的东跑西逛,一个没站稳,一屁股坐进了一锅刚烧开的沸水里,顿时昏迷了过去,医院一度下了病危通知书。那时父亲还在外地出差,得知情况后,父亲疯了一样从千里之外星夜兼程的赶回来,当看到病床上昏迷不醒的我,七尺男儿竟泣不成声。整整七天,一直高烧不退的我,在昏迷和半昏迷中游走。焦急的父亲茶饭不思,彻夜难眠,守护在我的病床前。那种剜心的痛楚,时至今日,仍令父亲在描述中历历在目的切肤之痛。从此父亲像一只苍鹰一样“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时刻保护我的安全,不敢有一点怠慢。此时,父亲的身影变的坚忍且柔软,投射到我幼小的心灵,开出了一朵暖暖的向阳花来。
也许是因为有难产窒息经历的缘故,从一岁多到五岁多之间,我时常伴有突然昏厥的现象,但凡一生气发火,就会突然不省人事,双眼翻白,口齿紧闭,没有了意识。也因此,父母对我有求必应,百依百顺。特别是父亲更是高度紧张,深怕我一个昏厥,就再也醒不过来了,他对附近和我玩耍的小伙伴,都严词警告过“梅儿若是做错了事,你们都来跟我告状,我来管教她,若是让我知道你们欺负她,看我怎么收拾你们。”此时父亲又像一匹护犊子的苍狼,眼睛里闪着犀利敏锐的光,时刻监护着我周围可能出现的危险,佑护我的平安。此时父亲的身影变的高大伟岸,他用他的铁胆柔情为我披荆斩棘,抚慰我娇柔脆弱的心灵,帮我规避风险,战胜病魔。
直到五岁之后,这种现象才算彻底消失,父母心头的一块大石头才算尘埃落定。然而六岁那年发生的一件事,又让父母刚刚轻松一点的心情,再度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涉险度难。
那年冬天,姥姥家的新船终于可以下水试航了,亲戚朋友们都前去道贺,我和爸爸也赶了去。从没有见过这么大的船,我满心的好奇和喜悦,满船舱的上窜下跳,像一头撞鹿一般,在密林里撒欢狂野,跟在后面跑的气喘吁吁的父亲坐在甲板上休息,突然听到有人大喊“有人掉水里了”。父亲的神经瞬间沸腾,脚底像生了弹簧一样顺着喊声弹射过去,一看果然是我在水里挣扎,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通”一声跳进刺骨的淮河,没有一秒钟的思考,完全本能的反应。用他仅会的笨拙的“狗刨”泳姿奋力的托我出水面,在一群人七手八脚的帮助下,我和父亲终于脱险。父亲顾不上浑身湿透的自己,用军大衣裹着口唇发紫,瑟瑟发抖的我,不停的安慰,擦拭我湿漉漉的身体,换上了干净的衣服。等给我一切弄停当,才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湿透的棉衣裹覆的寒战颤抖,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由于受到了惊吓,加之刺骨寒冷的湖水浸泡,本就体弱的我和父亲都病倒了,接下来的煎熬,又让身心俱疲的父亲在自责和懊悔中,度过了无数不眠之夜……此时父亲的身影像巨人般超凡入圣,他如一把铜枪铁戟的巨伞,护佑我这颗稚嫩弱小的幼苗,为我遮风挡雨,替我挡住飞枪流弹,佑我平安喜乐。
从此父亲更加关注对我的教育,他教会我游泳,送我到少年宫学习绘画书法。风雨无阻的接送,多少个365天,无论严寒酷暑,风雨交加,父亲硬是用他的坚持和执着,为我铺就了一条光明的人生之路,让我的人生充满诗情画意,优雅且从容。
也许是小时候受尽了磨难和考验,长大后真的是平坦如砥,一览无余。如今儿女双全,事业有成,一切都那么一帆风顺,再无波澜。也终于明白,父亲把时间和精力,还有那份沉甸甸的爱,全部赋予了家庭和子女。在工作和家庭之间,他选择了家庭。其实培养出品质优秀,事业有成的子女,何尝不是为国家做出的贡献呢?
如今父亲已雪霰染华发,那挺拔伟岸的身躯也已渐渐佝偻驼背,失去了昔日的风华。我时常问父亲,想接他和妈妈一起去我家照顾,他总是摇着头不语。母亲说“你爸和我说过很多次了,最疼爱的是你,最不想连累的也是你。”瞬间我泪奔了……哽噎无语……
而此时病重的父亲再次让我哽咽泪奔,他身心受到的摧残和打击,我却无法替他承担万一。再次趴到他的耳边“爸爸,等出院,接你去我家,让我像你小时候照顾我一般的照顾你,好吗”父亲流泪了,用仅有的一点点力气,摇头摆手,还是那样坚定的拒绝。我把头深深的埋在他的肩膀,任泪水流淌……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