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兴看着堂哥从自己手里拿走了彩票,夹进被堂哥奉若神明的《成功学》中。
马进仔细地将书页上的皱褶辗平,露出上面标满的歪歪扭扭的笔记,他看了几眼,然后将书放进了自己的胸口处,像把自己的心硬生生地塞进空虚的身体。
“还是老号码。”小兴看着马进把书揣了回去,对自己完成任务很满意。他伸出手去要钱,却被直接打掉。
“行了,等中了奖有你一份儿。要不是我二叔是你后爹,我才懒得管你。我真不该把你从汽车修理厂拉出来,应该让你摸一辈子油泥。”
小兴听到这句话赶紧把手收了回去。他这辈子再也不想回到车底,那里黑漆漆的,分不清楚白天和黑夜。直到有一天堂哥把他介绍到公司上班,哪怕夜里加班到再晚都有亮堂堂的灯光,他才有了本该属于二十几岁这个年纪的光明。想到这里,他仿佛又闻到了那股刺鼻的汽油味,好像是从他身体里散发出来的一样。
小兴低头看到裤子上有一滴油渍,他局促地试图在拥挤的人群中寻找能让他蹭掉油污的缝隙。他抬头看到车厢上不时明灭的小灯管,隔上几秒就以稳定的频率闪烁着。他认真地观察着灯管的型号,心想如果是自己的话,很快就能修好了。
其实小兴很擅长维修工作,这么多年一直是优秀员工,但这种优秀让他在城市里的这几年一无所有。一无所有的意思就是没钱。他无法以曾经幻想过的方式回到乡下的老家,更无法兑现曾经懵懂的有关爱情的承诺,他只能离开家乡,甚至回避提起这两个字。
一个毛头小伙子,非但没能衣锦还乡或者混出点名堂,反而不得不伺候更多缠绕着肮脏泥泞的机器,甚至还得给其他上年纪的师傅们清洗油腻的衣物,他身上渐渐地积聚起了一股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生命力,而这股原始的潜能,对那些在城市里上完大学、打着哈欠泡着网吧就能找到好工作和女友的人来说,是难以想象的。
小兴跟裤子上的油污较上了劲,不知道是在哪里蹭到的油,他回想不起来了,但那让他想起他在车底摸爬的日子。他每天抬头只能看到冰冷的钢筋铁骨纵横交错地盘踞在一起,自己就这样不分昼夜机械地维修着,身体也像一颗螺丝,一点点地被拧进地里。太累的时候他甚至就这样在车底下睡着过,直到被刺鼻的汽油味呛醒。
此时小兴看着堂哥忿忿不平的表情,不知道今天马进让自己来的意义,但他相信这几年来一直带着他的堂哥不会骗他,他期许着某一天堂哥能够真正地以他为傲。小兴心里这样想着,回想起刚才在雷总的办公室里,马进用眼神对他表示满意。他腼腆地笑了笑,蹭得更加使劲了。
“知道全世界最有钱的国家是哪个吗?欠外债最多的国家是哪个?都是美国!借鸡下蛋是我们经济界亘古不变的真理!”马进嫌弃地瞥了一眼身边挤过来的乘客。车厢里的人越来越多,更加拥挤了。
但小兴不觉得挤,这里比车底下可宽敞多了。他努力地用身体为马进撑开一片空间,就像是给堂哥一个演说的讲台,听他继续慷慨激昂。
一开始小兴不能理解堂哥的思路,马进总是会讲些他听不懂的话。他甚至会感到风险,觉得冒险极有可能会带来危险,并不能理解其中关于成功的魅力。后来马进对成功的欲望逐渐感染了他,听马进讲述关于彩票的种种魅力以及投资的波折和细节,分享自己的渴望以及细碎的喜悦,他开始与马进一起担心,一起关注彩票的信息,并且一起体会幻想中的成功带来的诱人的幸福。慢慢地,他一个人在家里时会期待马进回来,不论在公司加班到多晚,他都会毫无睡意地等待着堂哥带回来的消息,在拥挤的小床上望着滴水的天花板,听马进描述有关未来的好日子。
就在这时,地铁猛然一个急刹车,车厢里的灯忽闪了几下,突然全灭了。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之中,人群惊慌地议论着:难道是一直担心的陨石来了?起先还是微小的声音,然后逐渐连成片,有关陨石的讨论让人们精神紧张,不安的情绪在黑暗中随着时间的流逝不断滋长。短短几分钟的时间仿佛被拉长为半个小时,车厢里的灯再次亮起之后,拥挤的人群终于松了一口气,等到地铁缓缓恢复行驶才确定是虚惊一场。
“哥,要真中了大奖,你想干吗?”小兴忍不住问了句。
“先买辆兰博基尼!”
“给姗姗?”
小兴故意开了个玩笑,他知道马进心里永远都想着公司里的姗姗姐,但他总是不敢表白,在她离婚后也不敢表达心意。小兴倒是替堂哥着急,他无法追求自己的爱情,所以他打心底里头希望堂哥可以,他甚至觉得堂哥能够活成自己不敢幻想的样子。公司里的八卦都说张总也在私下追求姗姗姐,不过他相信姗姗姐肯定不是那样的人。
“那得买玛莎拉蒂啊,适合她!你想要什么车?送你!”马进说着也乐了。
“我不要,我还得买私人飞机呢。”
“光想着造了,还得把CBD 七百多间底商拿下来,咱得为后面想啊。”
两个人越说越开心,小兴相信堂哥什么都能做到,而且无论如何都会带着他,就像之前一样,堂哥能让他看到阳光。
想到这儿小兴手上一使劲,刚才的那点油污终于被搓没了。
他抬头看了眼车窗外,地铁正带着燥热的空气,冲出黑暗驶进站台,突然进入了光明。
马进跟这地铁里所有的人都不一样。小兴心里非常认同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