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菲利普感激罗斯的友谊,从不对他提任何要求。他随遇而安,生活倒过得挺快活的。不久,他对罗斯无论对哪个人都那么和蔼开始不满起来。他要求更专一的友谊。先前作为一种恩惠所接受的,现在被当作一种权利来要求了。他妒忌地注视着罗斯和其他人交往。尽管知道自己这样要求是不合情理的,但有时忍不住要挖苦他几句。要是罗斯花一个小时在另一个书房厮混,回来时菲利普就会满脸不高兴,会一整天绷着脸。若罗斯没有注意他的不高兴,或有意不予理睬,菲利普便更加伤心了。尽管他知道自己很蠢,却又常常同罗斯吵嘴。然后,有两三天互相不说话。但与罗斯怄气,时间一长,菲利普便熬不住了,即使自己在理,也还是会低声下气地向他赔礼道歉。然后,又有一个星期言归于好,又如同以前一样亲密。友谊的高潮已经过去。菲利普看得出罗斯往往是出于老习惯,或担心他生气才同他一块散步。他们不像以前那样,有那么多的话要说。现在罗斯常常感到厌烦。菲利普觉得自己的跛脚开始惹罗斯发火了。
那学期期末,有两三个学生染上了猩红热。风传要把他们统统送回家,以免酿成流行病。可是患者被隔离起来了,由于没有人再被染病,人们都认为猩红热已停止蔓延了。菲利普也是患者之一,整个复活节假日一直待在医院。夏季学期开始时,他被送回牧师住宅呼吸新鲜空气。尽管医生已担保菲利普不再会传染他人了,牧师却还是将信将疑。他认为医生让侄子在恢复期来海边,考虑太不周了,只是菲利普别无去处,才同意他待在家里。
菲利普过了半学期才返校。他已忘了同罗斯的争执,只记得他是自己最要好的朋友,他知道过去自己很糊涂,决心以后通情达理些。在他生病期间,罗斯给他去过两封短信,每次总是用这样的话结尾:“速返校。”菲利普认为,罗斯想必像自己想见到他一样盼望自己回来。
由于六年级的一个学生患猩红热死去,书房做了一些调整。罗斯不在这个书房了,这实在令人失望。可是菲利普一到校,就一下闯进罗斯的书房。罗斯正坐在书桌旁,和一个名叫亨特的同学做功课。菲利普进来时,他生气地掉过头去。
“究竟是谁呀?”他喊道,然后,见是菲利普,说,“哟,原来是你呀。”
菲利普难为情地站住了。
“我想进来看看你。”
“我们正忙着呢。”
亨特插话说: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到五分钟。”
他们坐着看他,好像他打扰到了他们似的,显然,他们希望他赶快走。菲利普涨红了脸。
“我这就走。你做完功课随便过来坐坐。”他对罗斯说。
“好吧。”
菲利普顺手把门关上,一瘸一拐地回自己的书房。他感到很伤心。罗斯不仅不高兴见到他,而且看样子似乎觉得恼火,好像他们是泛泛之交似的。他寸步不离地在房里等,生怕罗斯来找不到人,却见不到他朋友的影子。第二天早晨他去做早祷时,见到罗斯和亨特手挽着手,大摇大摆地走过去。别人把他不在时的情形告诉了他。菲利普忘了,三个月在学生生活中是一段漫长的时间。况且,他是在孤寂中度过的,罗斯却生活在现实的社会中。亨特已过来填补这一空缺了。菲利普发觉罗斯在悄悄地避开他。但他可不是一个逆来顺受、有话闷在肚子里的人。待确信只有罗斯一个人在书房时,他便进去了。
“可以进来吗?”他问。
罗斯困窘地望着他,这种困窘的局面使他迁怒于菲利普。
“嗯,你想进来就进来呗。”
“那就谢谢啦!”菲利普挖苦地说。
“你要干什么?”
“哟,自从我返校,你为什么变得这么不友好?”
“唉,别傻了。”罗斯说。
“真不明白你为什么那么看得起亨特。”
“那你管不着。”
菲利普低垂着目光,满肚子的心里话再也说不出来。他怕羞辱自己。罗斯站起身来。
“我得去体育馆了。”他说。
他走到门口时,菲利普硬着头皮开口说道:
“罗斯,别那么固执了。”
“见鬼去吧!”
罗斯顺手“砰”的一声将门关上,撂下菲利普走了。菲利普气得浑身发抖。他回自己书房,把刚才的谈话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他现在恨罗斯了。他想伤害他,又想刚才本来可以挖苦他一番的。他盘算着如何终结他们之间的友谊,不知别人会怎样在背后议论这件事呢。当同学们再也不把他放在心上时,由于敏感,他似乎从别人的态度中看到了嘲笑和惊讶。他想象别人对这件事如何说长道短。
“毕竟,他们好景不长。我就怀疑他竟会忍受得了凯里的那一套,那个讨厌的家伙!”
为了表示对这件事满不在乎,他开始同一个过去自己所讨厌和瞧不起的名叫沙普的同学打得火热。他是伦敦学生,样子很粗野,嘴唇上刚长出胡须,两道浓眉越过鼻梁,连在一起。他的手很柔软,态度温和得和年龄很不相称。说起话来稍带伦敦口音。他属于过于懈怠而干脆不参加游戏的那一类学生。他经常巧妙地找出种种借口,避免参加那些必须参加的活动。教师和同学都不太喜欢他。菲利普现在和他结交,纯粹为了斗气,也出于妄自尊大。两个学期后,沙普打算去德国待一年。他讨厌上学,把上学看作是进入社会之前必须忍受的侮辱。他只喜欢伦敦。关于自己假期在伦敦的所作所为他讲也讲不完。从他的谈吐中──他的声音柔和、低沉,隐约可以勾画出伦敦街头夜生活的传闻。菲利普立即听得既入迷又不胜厌恶。在他活跃的想象中,依稀可以看到剧院正厅大门的汹涌人群;看到低级饭馆和酒吧的光彩夺目的灯火;在那儿,人们喝得半醉地坐在高脚凳上,正和酒吧女招待闲扯;看到路灯下,神秘地来来往往的寻欢作乐的人群。沙普借给他从霍利韦尔街购来的廉价小说。菲利普怀着奇妙的恐惧心情在小寝室里阅读起来。
有一次,罗斯想过来同菲利普和解。罗斯性情温和,不喜欢树敌结仇。
“凯里,你为什么这么不开窍呢?和我断绝来往对你有什么好处呢?”
“我不懂你这是什么意思。”菲利普回答道。
“好啦,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和我说话。”
“你使我讨厌。”
“那就请便吧!”
罗斯耸耸肩膀走了。菲利普脸色煞白,他一激动起来总是这样,心怦怦直跳。罗斯一走,他突然感到无限悲哀。他不知道为什么会那样回答罗斯。本来,要是能和罗斯交朋友,菲利普愿付出任何代价。他恨刚才和罗斯吵嘴。现在看到伤了他的心,菲利普感到很后悔。但他是身不由己的,好像着了魔似的,被迫违心地说出刻薄的话。即使现在,他也还想和罗斯握手,言归于好,更多地迁就他。但想伤害他的愿望已经太强烈了,他想为自己忍受过的痛苦和屈辱进行报复。这是自尊,也是愚蠢,因为他知道罗斯一点也不会放在心上,自己却将忍受痛苦。他脑子里忽然闪出一个念头,他应该去找罗斯,对他说:
“对不起,我太粗鲁了。我实在忍不住,咱们言归于好吧。”
然而他知道,自己绝不会这样做的,他怕罗斯嘲笑他。他恨起自己来了,过了一会儿,沙普进来时,他一找到个碴儿就同他吵了一架。菲利普有一种揭别人伤疤的残忍本能,会说出惹人怨恨的话,虽然这些话都是事实。但这一回沙普却亮出了致命绝招。
“刚才我听到罗斯同梅勒在议论你,”沙普说道,“梅勒说:‘你为什么不踢他一脚?这样可以教训他懂点规矩。’罗斯说:‘我才不干呢,该死的瘸子!’”
菲利普立即满脸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的喉头哽住,几乎透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