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个星期天,牧师准备到会客室午睡——他生活中的一切行动都是按部就班,照仪式办事的──而凯里太太正要上楼时,菲利普问:
“不允许我玩耍,那我干什么呢?”
“你就不能老老实实安静地坐着吗?”
“我不可能一动不动地一直坐到用茶点的时候呀。”
凯里先生望了望窗外,天气又阴又冷,他不能打发菲利普上花园玩。
“我知道你可以做什么了,你可以把今天的短祷文背熟。”
他从小风琴上拿出祷告人用的祈祷书,一直翻到他要找的那一页。
“这一段不长,如果到我进来用茶点的时候你能一字不漏地背下来,你就可以吃我的蛋尖。”
凯里太太把菲利普的椅子移到餐桌旁──他们已经给他买了一张高脚椅子──把祈祷书放在他面前。
“撒旦差闲汉,欲把坏事干。”凯里先生说。
他给炉子添了一些煤,以便他进来用茶点时炉火更旺,然后走进会客室。他松开衣领,整理好坐垫,舒舒服服地躺在沙发上。凯里太太心想会客室有点冷,就从门厅拿来一条毯子,盖在他的腿上,并把他的双足裹起来,然后拉上窗帘,这样光线不至于刺眼。看到他已闭上眼睛,她这才蹑手蹑脚地走出房去。牧师今天心绪平静,过了十几分钟就睡着了,还微微打着呼噜。
那天是主显节后的第六个星期天,祷文的开头是:“主啊,你的圣子已表明他可以摧毁魔鬼的妖术,把我们都变成耶稣基督,变成上帝的后嗣。”菲利普看完,不解其意,他开始念出声来,但有很多地方看不懂,句子的结构也很奇怪,他脑子里只能装一两行。他的注意力一直集中不起来,四周沿墙的那一行行的果树,其中一根长树枝又时时敲打着窗上的玻璃,羊群在花园那边的草地上木然地吃草。他的脑子好像打了结似的。当他意识到要是到了用茶点时间他无法记熟祷文时,他恐慌起来了。他不停地快速低声念着。他并不打算理解,只想像鹦鹉学舌似的硬记。
凯里太太那天下午睡不着,到了四点钟,她再也躺不下去了,就下楼来,她想听听菲利普念祷文,以便他念给伯父听时不至于念错。这样,他伯父一定会很高兴。他将会明白这孩子的心是纯正的。然而当她来到餐室门口正待进去时,她听到哭声,立即止步,心怦怦直跳,顿了一下,她又回转身,悄悄地走出正门,绕屋一圈,一直来到餐室窗前,小心地往里张望。菲利普还是坐在她给他安置的椅子上,可是两手却抱着头伏在桌上,一个劲儿地抽泣着。她看到他的肩膀因哽咽而上下颤动着。凯里太太吓坏了,过去总觉得这孩子似乎很能自制,她还不曾见他哭过。现在她领悟到他的镇定是羞于显露自己的感情:他躲起来偷偷地哭泣呢!
她也顾不得丈夫被唤醒会不高兴,一下冲进了会客室。“威廉,威廉,”她喊,“那孩子哭得好伤心。”
凯里先生双腿挣开毯子,坐了起来。
“为什么哭?”
“我不知道……哎,威廉,我们不能让孩子受委屈,你认为这是我们的过错吗?要是我们有孩子,我们就懂得该怎么办了。”
凯里先生茫然地看着她,他感到特别束手无策。
“该不会是因为我叫他背祷文而哭的吧!那还不到十行呢。”
“威廉,我拿一些图画书给他看行吗?有一些关于圣地的图画书。那里面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吧?”
“好吧,我不反对。”
凯里太太进了书房。搜集图书是凯里先生唯一热心的事。他每次上特坎伯雷总要在旧书店花一两个小时。回来时总是带回四五本发霉的旧书。他并不读,他早已没有阅读的习惯了。但是他喜欢翻翻书,假如有插图就看插图,要不就修补封皮。他喜欢下雨天,这样可以不受良心谴责地待在家里,整个下午使用一个胶水锅和蛋白修补一些破旧的四开本的俄国皮革封面。他有好几本这种附有版画的古代游记。凯里太太立即翻出两本描绘圣地巴勒斯坦的书。到了门口她有意咳嗽了一声,以让菲利普有时间镇定一下。她想要是贸然进去,他正在哭,那会丢他的脸的。接着她又把门把手拉得咔嗒咔嗒响,她进去时菲利普已在全神贯注地读祷文,双手遮住眼睛,不让她看出他刚哭过。
“祷文会背了吗?”她问。
他没马上回答。她觉得,他因刚哭过,生怕一讲话,声音难免会露馅儿。她一时非常为难。
“我背不出来。”他喘着气,终于开口了。
“嗳,那不要紧,”她说,“你不用背,我拿一些图画书给你看。来,坐在我膝上,我们一块看。”
菲利普滑下他那张高椅子,瘸着脚向她走去,眼睛朝下看,不让她看到自己的眼睛。她双手搂住了他。
“瞧,”她说,“这就是耶稣基督的诞生地。”
她给他看一座东方的城市,城中有平屋顶、圆顶建筑和伊斯兰教寺院的尖塔,图画的前景是一排棕榈树,有两个阿拉伯人和几峰骆驼在树下歇息。菲利普把手放在图画上抚摩着,好像他想摸到画上的屋子和游牧民的宽松的衣衫似的。
“念一念,看里面说什么。”他央求道。
凯里夫人以平淡的声音念着对面一页的文字。它是对19世纪30年代的一些东方旅行者的浪漫生活的描述,语言也许有些夸大,却富有甜蜜的感情,东方就是以这种感情,诞生出继拜伦和夏多布里昂之后的一代人。过了一会儿,菲利普打断她的话:
“我想看另一张画。”
玛丽·安走进来,凯里太太站起来帮她铺桌。这时菲利普手拿着图画书,赶紧浏览了一下插图。伯母费了好大的劲才说服他放下图画书出来用茶点。他已忘了费劲背祷文的苦恼,也忘了自己的眼泪。第二天下雨,他又要看那本书,凯里太太高兴地给他了。凯里太太和丈夫一块商量菲利普的前程时,才发现他俩都希望他当牧师。他对描述耶稣诞生的圣地的书如此热心,这似乎是个好兆头。看起来这孩子的心好像很自然地专注于神圣的东西。但一两天后,他又要求看更多的书。凯里先生把他领进书房,让他看那个他收藏插图书籍的书架,并替他挑了一本介绍罗马的书。菲利普贪婪地拿走了,里面的插图引人入胜。他认真阅读版画前后的文字,弄清图画的内容。不久,书籍取代了他对玩具的一切兴趣。
有时身边没人时,他便自己把书拿出来。他脑海里的第一个印象是东方城池,因此他最感兴趣的是描写地中海东部诸国和岛屿的书籍。看到关于伊斯兰教寺院和华丽的宫殿的图画,他的心就激动得怦怦直跳。有一本关于君士坦丁堡的书中的一幅画,特别能唤起他的想象力,这幅画叫《千柱厅》。它是一个拜占庭式的天然水池,经人们想象,它竟成了一种神奇浩瀚的大湖。他读到的那个传说是这样的:有一条小船总是停泊在入口处,引诱易上钩的莽汉,而那些冒险进入黑暗中的游人,就再也见不到影子了。菲利普不晓得这条船是永远绕过一道道圆柱走廊继续前进呢,还是终于找到了一座奇怪的大厦。
有一天,他碰到好运气,发现了莱恩翻译的《一千零一夜》。他一下子被那些插图迷住了,接着开始阅读。首先看关于妖术的故事,然后读其他各篇。凡是他喜欢的,他读了一遍又一遍。其他东西,他全置之度外了。他忘掉了周围生活的一切,连吃饭也姗姗来迟。他不知不觉地养成了世界上最快乐的习惯──读书的习惯。他还没有意识到这样一来就为生活上的一切痛苦提供了一个避难所;他也没有意识到他正在创造一个虚幻的世界,这个世界使现实的世界成为痛苦、失望的源泉。不久,他又开始阅读其他书籍了。他的脑子是早熟的。伯父和伯母看到他专心致志的,既无忧无虑又不吵闹,就都放心了。凯里先生书多得自己也不知道有多少。由于他几乎不看书,因此也忘了因便宜而不时买回的一大堆奇怪的书:在布道与训诫、游记、圣人圣父传、教会史话中,偶尔也夹杂了一些旧小说。这些也终于被菲利普发现了。他根据书名来选择,他看的第一本是《兰开夏女巫》,接着读《令人钦佩的克里奇顿》,然后又读了许多别的。每当他读到书里描写两个孤独的旅行者骑着马沿着极深的峡谷的边缘行进时,他就觉得自己安然无恙。
夏天到了,一位老水手出身的花匠替他做了一张吊床,挂在垂柳枝干上。他在这儿长时间地躺着,到教区住宅来的人谁也看不见他。他在这里读书,醉心地读书。光阴流逝,现在是七月底,八月接踵而至。每逢星期天教堂里挤满了陌生人,做礼拜时的捐款,总数常常达到两镑。在此期间,牧师和凯里太太轻易不走出花园。因为他们不喜欢陌生人的面孔。他们厌恶那些从伦敦来的游客。牧师住宅对面的房子,被一位先生租了六个星期。他带来两个男孩,递来名片问菲利普是否愿意和他家的孩子玩。但凯里太太婉言谢绝了。她生怕菲利普被伦敦来的孩子带坏了。他将来要当牧师,因此有必要保持纯洁。她喜欢把他看成是幼小的撒母耳[1]。
注释
[1]撒母耳是《圣经》中的人物:希伯来先知和法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