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没有通过三月底的解剖学考试。考试前,他和邓斯福特以菲利普的骨骼作标本温习这个专题,互相问答,直到两人都背熟了人体骨骼上所有的附着物以及每个关节、骨槽的意思为止。可是一上考堂,菲利普突然惊慌失措,因害怕答错而未能做出正确的解答。他知道会不及格,甚至第二天都懒得到大楼去看考试的成绩。第二次考试的失败无疑使他被列入了那个年级的无能与游手好闲之辈的行列。
他倒不是很在意。他有别的心事。他想米尔德里德必定也是血肉凡胎,也有七情六欲,问题在于如何唤醒它们。他有一套关于女人的理论,认为女人本质上是色厉内荏的。只要你缠住不放,她们就会俯首就范,关键是等待时机,耐着性子,用小小的殷勤来感化她,趁她身体疲劳,分担她工作中的烦恼,来赢得她的欢心。他对她谈起他巴黎的朋友与他们所爱慕的漂亮女人之间的关系。他描绘的生活是迷人、欢乐却毫无粗俗的成分。他把对往事的回忆编成了米米和鲁多尔夫、缪塞特及其他朋友的艳史。他向米尔德里德滔滔不绝地讲述,欢声笑语如何使贫穷变得富有诗情画意,青春和美貌如何使放纵的恋情披上浪漫色彩。他不曾直接攻击她的偏见,而是旁敲侧击地指出这些偏见太偏狭了。他从不曾因她的怠慢而受干扰,也不因她的冷漠而愤怒。他认为他已令她厌烦了。他努力使自己变得和蔼、风趣。他从不让自己生气,也不曾要求什么,既不埋怨,也不责骂。当她定好约会而又失约时,第二天他见到她时照样满脸堆笑。当她表示歉意时,他说那没关系。他不曾让她看出她使他痛苦。他知道他的热情和忧虑令她生厌。他小心翼翼地掩饰自己的感情,哪怕会引起小小麻烦的情感也不流露出来,他表现得够高尚的了。
尽管她不曾提及菲利普的这种变化,因为她并非有意识地加以注意。然而这一变化还是打动了她,她对他更推心置腹了,向他倾诉苦哀,总是抱怨茶馆的女经理或者其他女招待,或者她姑妈。现在她的话够多的了。虽然,她说的尽是一些琐事,菲利普还是不厌其烦地听着。
“你不再想着向我求爱的时候,我倒喜欢你。”有一回她对他说。
“这使我太高兴了。”他笑着说。
她不晓得她的话使他多么伤心,也不晓得他需要费多大的劲才能回答得这么轻松。
“你不时吻我一下我也无所谓,这不伤害我,又使你高兴。”
偶尔她甚至主动要他带她出去吃饭,这简直使他欣喜若狂。“我从来不对别人提出这种要求,”她带着抱歉的口吻说,“可是我知道我可以跟你去吃饭。”
“再没有比这更使我高兴的了!”他微笑道。
四月底的一个晚上,她要他带她出去。
“好吧,”他说,“饭后你想上哪儿?”
“哪儿也别去,我们坐下来聊聊,好吗?”
“好啊!”
他认为想必她已经开始喜欢他了。三个月前,只要一想到花一个晚上谈话她准会烦得要命。这天风和日丽,外面春光明媚,菲利普的兴致更浓了。他现在很容易感到满足。
“喂,等夏天到来时不是更带劲儿吗?”他们坐在公共汽车的顶层去索霍时他说。她主动提出乘出租马车太浪费了。
“每逢星期天我们可以在河边玩,用食篮带午餐去。”
她嫣然一笑。见此,他有了勇气去捏住她的手,她并不缩回。
“我真的认为你开始有点喜欢我了。”他微笑着说。
“你真傻,你知道我喜欢你,不然我就不到这儿来了,不是吗?”
如今,他们已成了索霍小饭馆里的老主顾了。他们一起进饭馆,老板便向他们微笑,招待也向他们点头哈腰。
“今晚我来点菜。”米尔德里德说。
菲利普将菜谱给她,心想她比以前更迷人了。她选了她喜欢的菜。菜的花色不多,这饭馆所做的菜他们都吃过好几次了。菲利普很高兴。他注视着她的眼睛,仔细端详她那张苍白的脸上的每一点动人之处。饭毕,米尔德里德破例抽了一支烟。她极少抽烟。
“女人抽烟叫人看着怪不顺眼的。”她说。
她犹豫了一会儿,说道:“我今晚要你带我出来吃东西,你觉得奇怪吗?”
“我很高兴。”
“菲利普,我有话要对你说。”
他迅速地瞟了她一眼,虽已心灰意懒,可是他已经学会沉得住气了。
“好,说吧!”他微笑着说。
“我说了你不感到吃惊吧!我就要结婚了,真的。”
“是吗?”菲利普说。
他想不出别的话说,他以前也常常考虑到这种可能性,并设想自己该做何反应。一想到即将遭到的失望,他心如刀绞。他想过自杀,想到他的感情将会爆发。可是也许正因为他对这一局面早有充分的思想准备,现在反倒只感到筋疲力尽。他觉得自己好像是一个生命垂危的病人,因为气息奄奄,对一切问题都不感兴趣,只希望别人不要去惹他。
“你看,”她说,“我都快──我已经二十四岁了,也该成家了。”
他无言以对,望着坐在柜台后面的老板,目光落在一个女顾客帽子的一根红羽毛上。米尔德里德恼怒了。
“你应该为我祝贺才是。”她说。
“应该?可不是吗?我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太常想象这回事了。你要我带你出去吃饭,我竟这样高兴,真有意思。你要和谁结婚?”
“米勒。”她回答说,脸有点红。
“米勒?”菲利普惊叫起来,“可是你已有好几个月没有见他了。”
“上个星期,有一天他来吃午饭,就那一次他向我求婚的。他挣很多钱,现在每周挣七镑,可有奔头哩。”
菲利普又沉默了。他记得她向来喜欢米勒。米勒能逗她笑;她不知不觉地被他外国血统中的异国的魅力迷住了。
“我想这是不可避免的。”他终于说道,“你一定会接受出价最高的求婚者的。你们什么时候结婚?”
“下个星期六,我已发通知了。”
菲利普感到心中一阵痛。
“这么快吗?”
“我们打算到登记处结婚,埃米尔喜欢这样。”
菲利普感到非常疲倦。他想离开她,马上去睡觉。他要求结账。“我叫一辆马车送你上维多利亚火车站。我想你不用等很久就可搭上火车。”
“你不陪我去吗?”
“你要是不介意,我就不去了。”
“随你的便,”她高傲地回答,“我想明天用茶点的时间你会来吧?”
“不啦,我想我们最好现在就一刀两断。为什么我还要继续自讨没趣呢?车费我已付了。”
他向她点头告辞,苦笑着,然后跳上一辆公共汽车回家了。睡觉前他抽了一斗烟,可是眼睛几乎都睁不开。他不觉得痛苦,脑袋往枕头上一靠便酣然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