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菲利普坐在自己房里,不晓得米尔德里德是否会来。昨天夜里他没睡好。上午,他在医学院的俱乐部看了一份又一份的报纸。这时正值假期,他认识的学生很少在伦敦,但他找了一两位聊聊天,下下棋,打发了沉闷难熬的时光。午饭后,他觉得乏极了,头也疼得厉害,便回宿舍躺下来。他想看本小说。他没见到格里菲思,前天夜里菲利普回来时他不在。他听见他回来了,可是他不像通常那样顺便到菲利普的房间看看他是否睡着了。清晨,菲利普听到他很早就出去了。显然他想避开他。突然,有人轻轻地敲门。菲利普一骨碌从床上跳下来开门。米尔德里德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门口。
“进来吧。”菲利普说。
她进来后,他随手把门关上了。她坐了下来,犹豫了一下才开口。
“谢谢你昨天晚上给了我两先令。”她说。
“噢,那没什么。”
她向他淡然一笑,这使菲利普想起一条小狗因为淘气挨打后又想和主人和好的那副胆怯、谄媚的可怜相。
“我和哈里吃午饭去了。”她说。
“是吗?”
“菲利普,假如你还要我星期六陪你一道走的话,我就跟你走。”
他心里立刻感到一阵胜利的喜悦。但这种感觉瞬息即逝,心中的疑团随之而来。
“是为了钱吗?”他问道。
“部分是的,”她简单地回答,“哈里无能为力,他欠这儿五个星期的房租,欠你七镑,裁缝也催着他要钱。他把能典当的东西都拿去当,但已当光了。为了这套新衣服,我费了好大的劲才将裁缝打发走。到星期六还得付房租。我又不能在五分钟里找到工作,要找个空缺总需要稍等一段时间。”
她以平静却带着抱怨的声调说了这番话,似乎在历数着命运的种种不公正,但这些不公正又是生来如此,只好逆来顺受。菲利普不回答。他对她这番话了如指掌。
“你刚才说‘部分’。”他终于说道。
“是啊,哈里说你一向对我俩好。他说你是他真正的好朋友,而你替我做的事也许没有其他男人肯做。他说,我们应该干正经事;他还说了你对他说的话,说他天性就喜新厌旧,不像你;说我若为了他而抛弃你是傻瓜,他不能长久,而你能,他自己这么说的。”
“你想跟我一道走吗?”菲利普问道。
“我不介意。”
他看了她一眼,痛苦地抿了抿嘴角。他确实获胜了,他可以随心所欲了。他笑了一声,嘲笑自己蒙受的耻辱。她迅速地瞟了他一眼,却一言不发。
“我一直真心实意地盼望能够跟你一道走,我认为经过这一切不幸之后,我终将会得到幸福……”
他还没有将他要说的话说完。米尔德里德突然泪如泉涌。她坐的那张椅子,诺拉也曾坐在那儿哭泣过,而且像她一样,将头埋在椅子靠背上,向着椅背中间搁脑袋的凹陷部分微微隆起的那一侧。
“我和女人无缘分。”菲利普想道。
她那瘦弱的身子因抽泣而颤抖着。菲利普从未见过一个女人哭得这么伤心。这太令人痛苦了,他的心都碎了。他身不由己地向她走过去,搂住她。她没反抗,在悲痛中任凭他去安慰。他柔声细语地在她耳旁讲一些安慰的话。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话,他向她俯下身子,不停地吻着。
“你很难过吗?”他终于说道。
“我死了就好啦!”她呻吟道,“但愿我分娩时就死去。”
她的帽子碍手碍脚的,菲利普替她摘下来。他把她的头搁在椅背更舒适的部位,然后,自己坐在桌子旁边,端详着她。
“爱情太可怕了,不是吗?”他说道,“想不到人们竟然还想恋爱。”
不久,她那猛烈的抽泣减弱了,精疲力竭地坐在椅子上,头往后仰,双臂无力地垂在两旁。她那副奇怪的样子就如画家用来挂衣服的人体模型。
“我不知道你竟如此地爱他。”菲利普说道。
他完全理解格里菲思的爱情。他设身处地,把自己放在格里菲思的位置上,用他的眼睛去看,用他的手去摸,用他的嘴唇吻她,用他那双色眯眯的眼睛向她微笑。正是她的感情使他吃惊,他从未想到她也会有恋情,这就是恋情:没错。他的想法有点动摇了。有时,他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支撑不住了,真的觉得好像什么东西在撕裂着,他觉得虚弱不堪。
“我不想叫你难过,假如你不想跟我走,那你可以不去,我会照样给你钱。”
她摇摇头。
“不,我说过我要跟你走,我就一定会走。”
“假如你一心爱着他,去了又有什么用处?”
“是的,说得对,我一心爱着他,正如格里菲思一样,我也知道这种爱情是不能长久的,可是眼下……”
她止住了,闭上了眼睛,好像她就要昏过去似的。菲利普突然闪现了一个怪念头,并且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你为什么不跟他一道走呢?”
“我哪能呢?你知道我们没钱呀!”
“我给你们钱。”
“你?”
她站了起来,望着他。她的眼睛开始亮起来了,双颊也渐渐有了血色。
“也许你最好先了结这件事,然后再回到我这儿来。”
提出了这项建议,他心中非常痛苦,可是这种折磨使他有种奇怪的、微妙的感觉。她瞪大了眼睛盯着他。
“噢,我们怎么好意思花你的钱?哈里是不会答应的。”
“唉,假如你劝他的话,他会的。”
她的反对倒使他更坚持自己的意见了,但是他打心眼儿里希望她坚决地拒绝。
“我给你一张五镑的钞票,从星期六到星期一你们就可以一起走了。这你们很容易就能办到。星期一他要回家,直到他在伦敦北部上任为止。”
“哦,菲利普,这是真的吗?”她拍着手叫道,“只要你让我们走──我以后会更爱你,我会为你做任何事情。我相信假如你这么办的话,我就会断念的。你真的给我们钱吗?”
“真的。”他说。
她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了。她开始笑了,他可以看出她欣喜若狂。她站起身来,拉着他的手,跪在菲利普身边。
“菲利普,你真好,你是我认识的最好的人。以后你会不会生我的气呀?”
他微笑着摇头,可是他内心是多么痛苦啊!
“我可以现在就去告诉哈里吗?我可以对他说你不介意吗?除非你答应说没关系,他是不会同意的。啊,你不知道我多么爱他!以后你要我干啥都行。星期一我就和你上巴黎,去哪儿都成。”
她站起来,戴上帽子。
“你上哪儿?”
“我去问他带不带我去。”
“这就去吗?”
“你要我留下吗?只要你乐意,我就待下来。”
她坐了下来,可是他笑了一下。
“不,没关系,你最好马上就走。只是有一件事:现在我见到格里菲思受不了,这太伤我的心了。就说我对他没有什么恶意之类的话,但请他离我远一点。”
“好的,”她跳了起来,戴上手套,“我会将他说的话告诉你的。”
“你今晚最好同我一起吃饭。”
“好啊。”
她仰起脸来让他亲吻,当他的嘴唇贴住她的嘴唇时,她一下子搂住了他的脖子。
“菲利普,你真是个可爱的人。”
一两个小时后她差人给他送来了一张条子,说她头痛不能同他一道吃饭。这几乎是菲利普预料中的事。他知道她正同格里菲思用餐,他嫉妒极了。可是,那迷住这两人的心窍的突如其来的恋情,好像是从外界来的似的,好像是爱神造访他们似的,他觉得无能为力。他们相爱是非常自然的。他看到了格里菲思胜过自己的种种优点,并且承认,假如他处于米尔德里德的地位,他也会像她那样做的。最使他伤心的是格里菲思的背信弃义,他们曾经是那么好的朋友。格里菲思也知道他多么热烈地爱着米尔德里德,他对菲利普应该手下留情。
一直到星期五他才见到米尔德里德,他盼望能见她一面。可是当她来了的时候,他意识到她压根儿没想到他,她的心思全倾注在格里菲思身上了。他突然恨起她来了。现在他明白了,她和格里菲思为什么会相爱。格里菲思是愚蠢的。哦,太蠢了!他老早就知道这一点了,但却视而不见。他既愚蠢,又头脑简单。他的魅力掩盖了十足的自私。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他不惜牺牲任何人。他过的生活是多么空虚啊,整天不是在酒吧闲逛,就是在杂耍剧场饮酒作乐,再就是到处寻花问柳。一本书也不读,除了轻佻无聊、庸俗下流的东西外,他一概不感兴趣。
他不曾有过高尚的念头:他经常挂在嘴边的字眼是“漂亮”,这就是他对男人、女人的最高赞扬。漂亮!难怪他讨米尔德里德的欢心。他们臭味相投,真是天生的一对。
菲利普对米尔德里德谈论些无关紧要的事。
他知道她想谈谈格里菲思的事,但是他不给她机会,也不提及两天前的晚上她借口不和他吃晚饭的事。他对她漫不经心,想让她认为他突然变得毫不在乎了。他施展特殊的技巧,专挑一些琐碎的事说,他知道这样会伤害她。可是他的话又那么含混不清,那么柔中有刚,因此她也生气不得。最后,她站了起来。
“现在我该走了。”她说。
“你大概挺忙的吧。”他回答说。
她伸出手来,他和她握别,为她打开房门。他知道她想说的是什么,也知道他那副冷漠、讥讽的神态把她吓住了。他的腼腆常常使他显得很冷漠,无意中令人感到害怕。当他发现了这一点以后,每逢必要时他便装出这副神态。
“你没有忘记你的诺言吧?”他打开门时,她终于说道。
“什么诺言?”
“关于钱的诺言。”
“你要多少?”
他说话的口气冷淡、从容,令人听起来特别不舒服。米尔德里德的脸红了。他懂得此刻她对他恨之入骨。对她能克制自己不向他大发脾气,他感到惊讶。他想让她难受一下。
“就是那套衣服和明天要付的房租,就这么一些。哈里不走了,所以我们不需要那笔钱了。”
菲利普的心猛跳了一下,他松开门把手,门又关上了。
“为什么不去了?”
“他说我们不能去,不能花你的钱。”
一个魔鬼抓住了菲利普。这是一个潜伏在他体内的自我折磨的魔鬼。虽然,他一心希望格里菲思和米尔德里德不要一块走,然而他身不由己,竭力通过米尔德里德去说服格里菲思。
“我不明白,只要我愿意,为什么不能去呢?”他说。
“我对他也是这么说的。”
“我倒认为要是他真的想去,就不会犹豫了。”
“噢,不是那么回事,他倒是想去。要是他有钱马上就走。”
“要是他如此拘谨的话,那我就把钱给你。”
“我对他说,假如他愿意去,你会借钱给我们的,我们尽快地归还就是了。”
“跪下来求一个男人带你去度周末,你可真变了。”
“真变了,不是吗?”她厚颜无耻地笑着说。
菲利普浑身打了一个寒战。
“那你们打算干什么呢?”他问道。
“不干什么,他明天就要回家了,他必须回去。”
菲利普有救星了。没有格里菲思的挡路他就能将米尔德里德拉回来。她在伦敦一个熟人也没有,她只好回来找他。他们单独在一块时,他能够立即使她忘记这段疯狂的爱恋。假如他不再说什么,那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可是,他有一种残忍的愿望,他要打消他们在廉耻方面存在的顾忌。他想知道他们对待他究竟会可恶到何等地步。只要他稍加引诱,他们便耐不住了。一想到他们将蒙受耻辱、声誉扫地,他的心里感到异常兴奋。虽然他说的每个字都在折磨着自己,可是在折磨中他发现了莫大的乐趣。
“看来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我对他也是这么说的。”她说。
她话中亢奋的声调触动了菲利普。他神经质地咬着指甲。
“你们想到哪儿去?”
“哦,去牛津。他在那儿上过大学,他说要带我去各个学院转转。”
菲利普记得他曾经建议到牛津去玩一天,她却断然拒绝,说她一想到那儿的风景就觉得厌烦。
“看来你们会遇上好天气的。眼下那儿一定很好玩的。”
“我已经尽力劝他去了。”
“为什么不再试试?”
“要不要说是你要我们去的?”
“我认为你不应该说得这样直截了当。”菲利普说。
她停了两分钟,看着他。菲利普竭力以友好的眼光看她。他憎恨她,蔑视她,但又一心一意地爱着她。
“我把我的打算告诉你吧,我去看看他是否能行,要是他说行的话,我明天就来取钱。你什么时候在家?”
“午饭后我就回来等你。”
“那好。”
“你的衣服和房租的钱我现在就给你。”
他走到书桌旁,拿出手头所有的钱。那件衣服是六畿尼,还有她的房租和食物,以及小孩一个星期的生活费,他给了她八镑十先令。
“多谢。”她说。
她离开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