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早晨,菲利普起床时觉得头晕,于是又躺了下来,突然发觉自己病了。他四肢疼痛,浑身冷得直打战。女房东给他送早饭的时候,他隔着敞开的门,对她说他身体不舒服,要她送一杯茶和一片烤面包来。过了几分钟,有人敲门,格里菲思走了进来。他们住在同一幢公寓已一年多了,但除在走廊互相点头打招呼外,并无更深的交往。
“喂,听说你不舒服,”格里菲思说,“我想我应该进来看看,你究竟怎么啦?”
菲利普不知何故竟脸红起来,对自己的病不当一回事,说过一两个小时就会好的。
“好吧,你最好让我量量你的体温。”格里菲思说。
“那没有必要。”菲利普烦躁地说。
“来吧。”
菲利普将体温计放进嘴里,格里菲思坐在床沿与菲利普兴致勃勃地聊了一会儿,然后取出体温计来,看了看。
“喏,你瞧,老兄,你必须卧床休息,我去请老迪肯来给你看病。”
“胡扯,”菲利普说,“我没事,你不必替我操心。”
“这谈不上操心。你在发烧,应该卧床休息。你躺着,好吗?”
他的举止有一种特殊的魅力,既庄重又和气,显得特别动人。
“你的临床风度简直太妙了。”菲利普低声说道,微笑着合上眼睛。
格里菲思替他抖了抖枕头,利索地把床单捋平,帮他塞紧被子。他走进菲利普的会客室找虹吸瓶,没找到,就回自己的房间拿了一只来。他将百叶窗拉下来。
“睡吧!等老迪肯查完了病房我就把他带来。”
似乎过了好几个钟头才有人来看菲利普。他觉得头好像要炸开似的,四肢剧痛,他担心自己会哭起来。这时,有人敲门,健壮而又风趣的格里菲思走了进来。
“迪肯大夫来了。”他说。
医生走上前来。他是个态度和蔼的长者,菲利普跟他只是面熟。医生问了问病情,简单地检查了一下,然后做出诊断。
“你看他是什么病?”他微笑着问格里菲思。
“流感。”
“完全正确。”
迪肯大夫打量了一下这间光线很差的房间。
“去住院好吗?他们会把你安置在单人病房,在那儿你可以被照顾得好一些。”
“我宁愿待在这儿。”菲利普说。
他不想受人打扰,对新环境总是畏首畏尾的。他不愿意护士为他忙这忙那的,也不喜欢医院那种令人沉闷的气氛。
“先生,我可以照料他。”格里菲思立即说道。
“哦,那太好啦!”
他开了处方,又嘱咐了几句就走了。
“现在,你得完全听我的。”格里菲思说,“我既是白班护士,又是夜班护士。”
“你真是太好了,可是我什么也不需要。”菲利普说。
格里菲思把手放在菲利普的额头上,那是一只又凉又干的大手,菲利普觉得这样一摸倒很舒服。
“我拿这个方子到药房配了药就回来。”
过了一会儿,他把药取来了。他让菲利普吃了一剂,然后他上楼拿书去了。
“今天下午我就在你的会客室学习,没关系吧?”他下楼时说道,“我把你房间的门开着,你需要什么,就喊我一声。”
当天晚些时候,菲利普迷迷糊糊地打了个盹儿,醒来时听到他会客室里有人说话的声音,是格里菲思的一个朋友找他。
“喂,你最好今晚别来。”他听到格里菲思这么说。
一两分钟后,又有一个人走进屋来,他看到格里菲思在那儿,感到很惊奇。菲利普听到格里菲思解释说:“我在照顾一个二年级学生,这是他的房间。这可怜的家伙得了流行性感冒,今晚别玩惠斯特牌了,老兄。”
不久,会客室又剩下格里菲思一人了,菲利普便招呼他。
“喂,你何必辞掉今晚的约会呢?”他问道。
“不是为了你才辞掉的,我得读外科学。”
“你还是玩你的吧,我不要紧,你不必为我担心。”
“好的。”
菲利普病情加重了。到夜幕降临时,他变得有点神志不清。他夜里没睡好,第二天天没亮就醒过来了。他看见格里菲思离开扶椅,跪在地上,用手指把煤一块块地往壁炉里添。他身上穿着一套睡衣裤和一件晨衣。
“你在这里干什么?”菲利普问道。
“把你吵醒了吗?我想一声不响地把炉子添好。”
“你为什么不睡,几点了?”
“大约五点,我想今晚还是替你守夜,于是我搬一张扶椅,坐在这儿,要是铺上床垫的话,我怕会睡熟了,你要什么的话我也听不见。”
“希望你别对我太费心了。”菲利普呻吟道,“要是你也被传染上呢?”
“那你就来护理我,老兄。”格里菲思笑着说。
早晨,格里菲思拉开百叶窗。由于守了一整夜,他脸色显得苍白、疲倦,但是精神尚好。
“我给你擦洗一下吧!”他兴冲冲地对菲利普说。
“我自己能洗。”菲利普不好意思地说。
“胡说。要是你住在小病房,护士会帮你洗的。我可以做得跟护士一样好。”
菲利普太虚弱、太狼狈了,只好听命,让格里菲思替他洗手、洗脸、洗脚、擦胸、擦背。他的动作非常温柔,一边洗一边亲切地跟他聊天,然后,像在医院里的做法一样,给他换了床单,抖松枕头,整理好被褥。
“如果阿瑟护士长来看我就好了,她对我的护理工作一定大为惊讶。迪肯大夫一早就会过来看你。”
“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你会对我这么好。”菲利普说。
“这是个很好的实习机会,护理病人是件乐事。”
格里菲思给他端来早点,然后上楼穿衣服吃东西去了。将近十点他又回来了,手里捧着一串葡萄和几枝鲜花。
“你真是太好了!”菲利普说。
他在床上一连躺了五天。
诺拉和格里菲思两个人轮流护理。格里菲思和菲利普年纪相仿,可是他却以一种幽默的、慈母般的态度对待菲利普。他很体贴人,既温存又善于勉励人。可是他最优秀的品质还在于他有一股朝气,仿佛这股朝气能为接触他的每个人都带来健康似的。菲利普不习惯多数人从他们的母亲或姐妹那里得到的那种抚爱,这位强壮的年轻人的女性般的温存、体贴深深地感动了他。菲利普的病情逐渐好转了。格里菲思无所事事地坐在菲利普的房间里,尽讲些感情上的风流韵事让菲利普开心。他是个轻佻的人,可以同时与三四个女人鬼混。他把为了摆脱纠缠而不得不采取的种种手段描述得娓娓动听。他有一种天赋,能使他遇到的每件事都蒙上浪漫的色彩。他负债累累,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拿去典当了。但他总是设法保持快活、大方和慷慨。他生来就是一个冒险家。他喜欢那些从事不三不四的职业以及随机应变、反复无常的人。他结交了许多经常出没于伦敦酒吧的流氓。放荡的女人把他视为知心朋友,向他诉说她们生活中遇到的烦恼、艰辛和成功。以诈术赌纸牌为生的人也体谅他的清贫,请他吃饭,还借他五镑钞票。他的考试接二连三地不及格,但他对此满不在乎。他对父母的规劝总是以迷人的风度毕恭毕敬地顺从,因此,在利兹开业行医的父亲也就不忍心去跟他发脾气了。
“在读书方面我是个大笨蛋。”他快活地说,“我的脑子就是不灵活。”
他的生活太快乐了。但是,显然,当他度过风华正茂的青年时代,最终取得医生资格以后,他将会在事业上有所成就,单凭他那翩翩的风度与魅力就能替人治病。
菲利普崇拜他,正如在学校里崇拜那些身材高大、为人正直、气魄非凡的男孩子一样。到他病愈时,他们已成了牢固紧密的朋友了。格里菲思似乎很喜欢到他的小会客室坐坐,以风趣的闲聊和不停地抽烟来消磨菲利普的时间,菲利普的心里感到特别愉快。有时菲利普带他上里金特大街的酒馆。海沃德认为格里菲思很蠢,可是劳森能看出他的魅力,渴望给他画像。他的体态生动,有着蓝蓝的眸子、白皙的皮肤和卷曲的头发。他们经常讨论他什么也不懂的问题,而他默默地坐着,俊美的脸上挂着温厚的笑容,理所当然地觉得他的在场就可以给同伴们增添不少乐趣。当他知道麦卡利斯特是个股票经纪人的时候,他就急着想探听一下行情。麦卡利斯特带着严肃的笑容告诉他,如果他在某个时候能买一些股票,他就能发一大笔财了。这使菲利普垂涎三尺,因为在某种程度上他也是入不敷出,如果他能照麦卡利斯特指点的窍门捞一些钱,这对他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下回我打听到确切的好消息,就告诉你。”股票经纪人说,“机会总是有的,只是要等候时机。”
菲利普情不自禁地想,要是能赚上五十镑该多好哇!这样,他就可以为诺拉添置她冬天急需的皮大衣了。他望着里金特街上的商店,心里挑选着他将可以用这笔钱购买的物品。她什么都应该有,因为她使他的生活充满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