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下午,他从医院回来,像往常一样,到诺拉住处用茶点之前总要先梳洗打扮一番。他掏出钥匙要开门时,女房东替他把门打开了。
“有位小姐等着要见你。”她说。
“见我?”菲利普惊奇地问道。
他感到诧异。来者一定是诺拉,不知道她过来有什么事。
“我本不该让她进来,只是她来了三趟,没有找到你似乎很难过,我才让她在这儿等着。”
他撇开正在解释的女房东,一头冲进屋里。他的心一下子沉了:是米尔德里德!她坐着,见他进来,赶快站起来。她既不向他走去,也不说话。他大吃一惊,连自己在说些什么也不知道。
“你到底要干什么?”他问道。
她不回答,却哭起来。她没用手捂住眼睛,却双手垂在身边,样子像一个来找工作的女仆。她的举止显得异常谦卑。菲利普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样的滋味。他真想立即转身离开房间。
“没想到我还会再看见你。”他终于开口了。
“但愿我死了的好。”她呜咽着。
菲利普让她站在原地。此刻,他只想让自己镇静下来。他的双膝在发抖,他望着她,绝望地呻吟着。
“出什么事了吗?”他说道。
“埃米尔──他抛弃了我。”
菲利普的心怦怦直跳。这时,他知道他还像过去一样深深地爱着她,对她的爱从未停止过。她站在他面前,那样谦恭柔顺。他真想把她搂在怀里,在她那泪痕斑斑的脸蛋上吻个够。多么漫长的分离啊!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熬过来的。
“你还是坐下吧。我给你弄点喝的。”
菲利普把椅子往壁炉那边挪了挪,她坐了下来。他替她调了一杯威士忌苏打水。她边喝边抽泣着,用那双充满悲哀的大眼睛望着他。她的眼睛下布满深色的晕圈。她比他上回见到她时瘦多了,脸色更苍白了。
“上次你向我求婚时我要是嫁给你就好了。”她说。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似乎使他心里热乎起来了。他再也无法强迫自己不去亲近她了。他将一只手搭在她肩上。
“你遇到这样的不幸我非常难过。”
她把头偎依在他胸前,歇斯底里地大哭起来。她嫌帽子碍手碍脚,就将它摘了。他做梦也不曾想到她会哭得那样伤心。他一次又一次吻着她。她这才稍微平静了一点。
“过去你一直待我好,菲利普,”她说,“所以我知道可以来找你。”
“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啦。”
“噢,我不!我不!”她叫喊着,从他怀里挣开。
他跪在她身边,将他的脸颊紧贴着她的脸颊。
“你难道不知道,你什么都可以对我讲吗?我决不会责备你。”
她把事情的经过一点一点地告诉他。有时她抽泣得很厉害,他几乎听不明白。
“上个星期一,他上伯明翰去,说是星期四一定回来。可是他根本就没回来,到星期五还是没有回来。于是我写信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他根本不回信。所以我又写信说,要是他还不回信,我就要去伯明翰找他了。今天早晨,我收到他律师的来函,说我无权对他提出要求,假如我去干扰他,他就要寻求法律保护。”
“真是岂有此理,”菲利普大声叫道,“一个男人决不可这样对待自己的妻子。你们吵过嘴没有?”
“哦,吵了。星期天我们吵了一架,他说他讨厌我,以前他也这么说,但最后还是回来了。我以为他不会当真。我告诉他快要生孩子了,他吓坏了。我以前尽量瞒着他,后来我不得不告诉他。他说这是我的过错,说我本来应该更懂事一点。你听听他说的是什么话!但我很快发觉他根本不是一个绅士。他一点钱也没留下就走了,连房租都没付,我又没钱,女房东冲着我说──算了,照她的说法我简直就是贼了。”
“我以为你们要租一套房子呢。”
“他是这么说过,但我们只在海伯里租了个带家具的房间,他实在太小气了。他说我花钱大手大脚,可他能给我多少钱,让我挥霍?”
她有个特点,讲起话来事无巨细全混在一起。菲利普都听糊涂了,整件事情简直不可思议。
“没有一个男人会这么混账。”
“你不了解他。现在,即使他跪在我面前请我回去我也不回去了。我过去真傻,怎么会想到跟着他呢?他也不像他所说的挣那么多的钱,他尽对我扯谎!”
菲利普思索了一会儿。他被她的悲哀深深地打动了,因此顾不得想到自己过去的痛苦。
“要我去一趟伯明翰吗?我可以去见他,设法替你们和解。”
“哦,不可能了。现在他决不会回心转意的,我了解他。”
“但他必须赡养你。他不能逃脱这个责任。这种事我一窍不通,你最好去找个律师。”
“我哪能呢?我没有钱。”
“这由我来付好了。我给我自己的律师写封信。就是那位运动员,也是我父亲的遗嘱执行人。现在我就同你一块去好吗?我想他还在办公室。”
“不,你给他写封信让我交给他,我自己去。”
她现在平静些了。菲利普坐下来写了一封短信,旋即,又想到她身边没钱,幸亏他前天兑换了张支票,可以给她五镑。
“你对我真好,菲利普。”她说。
“能替你做点事,我很高兴。”
“你还喜欢我吗?”
“还和以前一样喜欢。”
她仰起嘴唇让他亲吻。从前他从来没见到她这么顺从过。仅此一点,遭受过的一切痛苦都是值得的。
她走了。他发觉她在这儿待了两个小时,他感到心里乐滋滋的。
“可怜,可怜!”他自言自语道,心中燃烧着比以前更加强烈的爱情。
大约八点钟他收到一份电报,在这以前他根本没有想到诺拉,用不着打开电报他就知道这是诺拉发来的:
出了什么事?诺拉。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如何回复。她正在一家剧院担任配角,他可以在她演出结束后去接她,并且像有时候那样陪她一起漫步回家,但是他打心眼儿里不想那天晚上见到她。他想给她写信,但却无法像平时一样称呼她“最亲爱的诺拉”。他决定给她发个电报:
遗憾,走不开,菲利普。
他眼前浮现出了诺拉的模样。想起她那丑陋的小脸蛋,高凸的颧骨和粗鄙的脸色,他觉得有点厌恶。一想到她那粗糙的皮肤,他浑身就起鸡皮疙瘩。他知道发出电报之后,他这一方应紧接着采取某个行动,但无论如何,这份电报推迟了这一行动。
第二天他又发了一份电报:
遗憾,不能来,详见信。
米尔德里德提出下午四点钟来,他不愿告诉她这个时间不方便,毕竟是她先来的。他焦急地等着她,他在窗口守着,看到她来了,就亲自去开门。
“哦,见到尼克松了吗?”
“见到了,”她回答,“他说这么做没用,什么办法也不行。我只得咬咬牙默默地忍受。”
“那是不可能的。”菲利普大声说。
她疲乏地坐了下来。
“他说出什么道理了吗?”他说。
她给菲利普一封捏皱了的信。
“这是你写给尼克松的信,菲利普,我没有送去。我昨天不能告诉你,确实不能。埃米尔没有和我结婚,他不能同我结婚。他已经有妻子了,还有了三个孩子。”
菲利普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妒意和痛苦。他简直无法忍受。
“所以我不能回我姑妈那儿,眼下除了你这儿,我没有地方可去。”
“是什么促使你跟他走的呢?”菲利普强作镇定,压低声音问道。
“我不知道。起初我不知道他结过婚。当他告诉我的时候,我当面责骂他。后来我好几个月没见到他。他又回到店里并向我求婚时,我不知道我是怎么鬼迷心窍的。只觉得好像是情不自禁似的,不得不跟他走。”
“那时你爱他吗?”
“我不知道,对他说的话我总是忍不住发笑。同时,他确实也有些身份──他说我一定不会后悔,答应每个星期给我七镑──他说他挣十五镑。这全是扯谎,他没有挣这么多。当时,我讨厌天天早晨去茶馆上班,与我姑妈又合不来;她不拿我当亲戚看待,却拿我当用人,说我应该自己整理房间,要不就没有人会替我整理。唉,我悔不该跟他走。可是当他到店里向我求婚时我觉得实在没法拒绝。”
菲利普从她身边走开了,他在桌子旁边坐下来,两手捂着脸,只觉得自己蒙受着奇耻大辱。
“你不生我的气吧,菲利普?”她以哀怜的声调问道。
“不。”他抬起头来,但是没有看她,只是伤心透了。
“为什么?”
“你知道我非常爱你,为了让你喜欢我,我能做的事都做了。我想你不可能去爱别人。我万万没有想到你甘愿为那个鲁莽汉子牺牲一切,我不知道你看中了他哪一点。”
“菲利普,我太遗憾了。后来我后悔极了,我敢向你保证,真的后悔极了。”
他想起了埃米尔·米勒,想起他那苍白的病容,那双狡黠的蓝眼睛,以及那副油头滑脑的精明相。他老是穿那件鲜红的针织背心。菲利普叹了一口气。她站起身来,向他走去,将一只手臂搂着他的脖子。
“我永远忘不了你提出要和我结婚,菲利普。”
他握住她的手,抬头望着她。她弯下身子来吻他。
“菲利普,如果你还要我,现在你愿意让我干什么都行。我知道你是一个十足的正人君子。”
他的心仿佛停止了跳动。她的话使他觉得有些恶心。
“你真的太好啦,但我不能。”
“难道你不再爱我了吗?”
“我一心一意地爱着你。”
“那么,既然我们有这个机会,为什么不乘机玩个痛快呢?你知道,现在没关系啦!”
他挣脱了她的搂抱。
“你不明白。自从我见到了你,我就一直爱着你,可是现在──那个男人。不幸的是我有着丰富的想象力,一想起他我就恶心。”
“你很滑稽。”她说。
他又抓住她的手,对着她微笑。
“你别认为我薄情寡义。我太感谢你了。可是,你也知道,这种情感比我的感激强多了。”
“你是个好朋友,菲利普。”
他们继续谈着,不久,他们又恢复到昔日亲密的同伴关系。天色已晚,菲利普建议他们一块吃饭,然后去杂耍剧场。她让菲利普做了一番劝说工作,因为她想装出一副与目前的处境相称的姿态。她本能地感到,以她现在这副狼狈相是不宜到娱乐场所去的。最后,菲利普说请她去是为了使他高兴,直到她认为这是一种自我牺牲的举动时,她才答应了。她比以前会体贴人了,这使菲利普很兴奋。她要求菲利普带她上索霍街的小饭馆,他们过去经常去那里。他对她无限感激,因为她的建议勾起了他对幸福的往事的美好回忆。吃饭的时候她的精神好多了,从街道拐角处的小酒店买来的法国红葡萄酒温暖着她的心。她甚至忘了她应该保持悲伤的表情。菲利普心想现在可以安然地和她谈起将来的打算了。
“你身上大概一点钱都没有了吧?”菲利普找个机会问道。
“只有你昨天给我的五镑,我得给女房东三镑。”
“这样吧,我再给你添十镑钞票先凑合着用。我再去找我的律师,让他给米勒写封信去。我们一定可以叫他定期付一笔款子的。要是能够从他身上弄到一百镑的话,那你就可以维持到生孩子了。”
“我宁可挨饿,也不拿他一个便士。”
“但是他这样把你撂下不管,也太可恶了。”
“我有我的自尊心。”
菲利普有点为难。他需要尽量节省开支,这样才能维持到取得医生资格。他还得留一笔钱,作为今后在这所医院或其他医院当住院内科或外科医生时的生活费用。可是米尔德里德对他讲起了埃米尔如何如何一毛不拔,他也不敢去规劝她,以免她也指责自己不够慷慨大方。
“我宁愿沿街讨饭,也不要拿他一个便士。要不是目前我这种身体状况,我早就着手找工作了。我总还得考虑身体状况,是不是?”
“眼下你不必发愁,”菲利普说,“在你能够找到工作之前,我可以满足你的一切需要。”
“我知道我可以指望你。我告诉埃米尔,别以为我走投无路,我告诉他,你是个十足的正人君子。”
菲利普渐渐知道了他们是怎么分手的。原来,这家伙的妻子发觉了他定期赴伦敦期间所干的风流事,于是她就去找他公司的老板。她威胁着要和他离婚。公司说假如她和他离婚,他们就要解雇他。他很疼爱他的孩子,舍不得离开他们。当他不得不在情妇和妻子之间做出抉择时,他选择了妻子。他老是担心,要是这一头有了孩子,那就糟透了。当米尔德里德再也不能隐瞒下去,把真相告诉他时,他惊慌失措,找碴儿跟她吵了一架,一走了之。
“你什么时候分娩?”菲利普问。
“三月初。”
“还有三个月。”
有必要筹划一下。米尔德里德声称她不住海伯里的公寓了。菲利普也认为她应住得离自己近些,这样就方便多了。他答应第二天去找房子。她提出沃克斯霍尔桥大街是个理想的地点。
“而且从今后考虑,这地方也不远。”她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
“哦,我在那儿只能待两个月或更长一点时间,然后就要搬进一幢房子。我知道有一处很体面的地方,那里住的都是很有身份的人,每个星期付四畿尼,不必付其他杂费,当然请大夫的钱还得另给,仅此而已。我的一个朋友上那儿住了,管房子的太太一丝不苟,我打算告诉她,我的丈夫是个驻印度的军官,我是到伦敦来生孩子的,因为这样更有利于我的健康。”
菲利普听她这么说感到很离奇。她那纤秀的相貌和苍白的脸庞看起来十分冷静,像一位文静的少女。想起她胸中熊熊燃烧着如此出人意料的情火,他的心里感到一阵不可名状的忧虑和不安,脉搏也加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