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为报答格里菲思对他的信任,把自己错综复杂的风流韵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星期天早晨用过早饭后,他们穿着晨衣坐在壁炉旁抽烟,这时他又谈起了前天跟诺拉争吵的经过。格里菲思对他轻而易举地摆脱困境表示庆贺。
“勾上一个女人是世界上最简单不过的事,”他精辟地说道,“可是要甩掉就麻烦了。”
菲利普想到自己了结这件事的手腕,不由得沾沾自喜。不管怎么说他现在心安理得。想到米尔德里德在塔尔士山玩得很痛快,他为她的幸福而感到心满意足。尽管她的快乐是用他的失望换来的,但是他并没有因此而嫉妒她,在他看来这是一种自我牺牲的高尚行为,他内心感到由衷的喜悦。
然而星期一早晨他在桌子上看到诺拉的一封来信。她写道:
最亲爱的:
星期六我对你发脾气,真对不起。原谅我,像往常一样下午来用茶吧。我爱你。
你的诺拉
他心情沮丧,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把信拿去给格里菲思看。
“你最好别回信。”他说。
“唉,那怎么成。”菲利普嚷道,“想到她在那里等呀等的,我会很难过的。你不知道盼望邮递员的敲门声是什么滋味,我可深有体会。不忍心让别人也受那种折磨。”
“老兄,没有哪一方受点苦,你就别想断绝这种关系。你要咬紧牙关。要知道,这种痛苦只是一时的。”
菲利普觉得诺拉不应该忍受由他加之的痛苦。格里菲思哪里会晓得她痛苦的程度呢?记得米尔德里德对他说她打算结婚的时候,那时他多么痛苦啊。他不想让任何人来体验他那时所饱尝的痛苦。
“假如你那么不愿意叫她痛苦,那就去找她好了。”格里菲思说。
“我不能这么做。”
他站起身来,在房子里局促不安地踱来踱去。他恨诺拉,因为她不肯就此罢休。她该明白,他对她已经没有感情了。人们都说女人对这类事是很敏感的。
“你也许能帮我的忙。”他对格里菲思说。
“老兄,别这么大惊小怪的。总可以摆脱的,懂吗?何况她也许并不像你所想象的对你那么多情。人们往往过高估计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的地位。”
他顿了一下,饶有兴味地望了望菲利普。
“听我说,你唯一的办法是写信告诉她此事已经了结。话要说得干脆,以免发生误解。这样做是会伤她的心的,但你做得狠心点,比半心半意地搪塞倒会使她少受点罪。”
菲利普坐下来,写了下面这封信:
亲爱的诺拉:
使你不愉快,我很抱歉,可是我想我们最好还是维持星期六那种样子吧。既然已经没有什么意思了,我看就不必再拖下去了。你叫我走,我就走了,我也不想再回去,再见。
菲利普·凯里
他把信拿给格里菲思看,征求他对信的看法。格里菲思看完信后,眨巴着眼望着菲利普,不愿说心里话。
“我看这封信定能达到目的。”他说。
菲利普出去把信寄了。他整个上午都感到很不自在,反复地揣测着诺拉接到这封信后的感受。他为她可能掉泪的念头苦恼,但同时又觉得松了一口气。想象中的悲伤总要比亲眼见到的悲伤容易忍受。他现在可以自由自在地专心地去爱米尔德里德了。一想起医院的工作一结束,当天下午就可以去看她,他心里就异常激动。
像往常一样,他要回自己房间梳理一下,刚把钥匙插进锁孔就听到身后有人说话了:
“我可以进去吗?我已经等你半个钟头了。”
原来是诺拉。他觉得自己的脸唰地红到了耳根。她说话的声调很轻松,没有丝毫的怨恨,也听不出他们已经闹翻了。他觉得自己很尴尬,心里很害怕,但还是强装着笑脸说:“可以,进来吧。”
他打开门,她先走进他的会客室。他心里很紧张。为了使自己镇定下来,他给她递了一支烟,自己也点了一支。诺拉望着他,双目炯炯发亮。
“为什么给我写那么一封可怕的信?你这淘气鬼。我要是拿它当真的话,真会叫我悲痛万分的。”
“这封信是当真的。”他郑重其事地回答。
“别这么傻里傻气的。那天我发脾气,已写信赔不是了。你还不满意,所以我特地到这里来再向你请罪,你毕竟可以自己做主,我无权向你提出任何要求。我不会强求你做你不愿意做的事。”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伸出双手,感情冲动地向他走过来。
“我们和好吧,菲利普。假如我得罪了你,我很抱歉。”
他只好让她拉着他的手,但是他不敢正视她。
“恐怕太迟了。”他说。
她一屁股坐在他身边的地板上,紧紧抱住他的双腿。
“菲利普,别傻了。我的性子也太急了,我知道我伤了你的心,可是为了这个而生气也太蠢了。弄得我俩都不愉快又有什么好处呢?我们的友谊一直很令人愉快。”她的手指缓慢地抚弄着他的手,“我爱你,菲利普。”
他挣脱了她,站了起来,走到房间的另一头。
“实在对不起,我无能为力,这件事到此为止。”
“你意思是说你再也不爱我了?”
“恐怕是这样的。”
“你只是在找机会甩掉我,而你就抓住了这个机会?”
他不回答。她两眼直勾勾地盯了他一会儿,这一会儿似乎令人难以忍受。她仍然坐在原地不动,身子靠着扶椅,开始默默地哭泣,丝毫不想捂着脸,任凭大滴大滴的泪水从脸上滚落下来。她没有抽泣,看她这副样子真叫人痛苦。菲利普把头掉过去。
“我伤了你的心,很对不起。要是我不爱你,这也不是我的过错。”
她不吭声,木然地坐在那儿,似乎痛苦已极,泪水从脸上淌下来。假如她把他痛骂一顿,他心里也许要好受点。他原以为诺拉忍不住要大发脾气,他也做了这种思想准备。他在思想深处觉得,当真大吵一场,双方互相臭骂一顿,就多少能为他的行为做些辩解了。时间在流逝,终于他被她那默默的哭泣吓坏了。他走进寝室倒了一杯水,朝她俯下身去。
“你不喝点水吗?这样心里会好受点。”
她无精打采地将嘴唇凑到杯沿,喝了两三口,然后,精疲力竭地低声向他要一条手帕,揩干了眼泪。
“当然,我知道,你爱我从来不曾像我爱你那么深。”她呻吟道。
“恐怕事情往往就是那样,”他说,“总是有人去爱别人,而有人被人爱。”
他想起了米尔德里德,心里掠过一阵剧痛。诺拉沉默了好一会儿。
“我一直是如此悲惨不幸,我的生活又是如此可恨。”她终于说道。
这话不是对他说的,而是自言自语。菲利普以前从来没有听她抱怨过她跟她丈夫所过的生活,或者埋怨她的贫穷。他过去一向钦佩她敢于无畏地正视人间的精神。
“后来,你走进了我的生活,待我又很好。我赏识你,因为你很聪明,而且找到一个自己能信赖的人是多么难得啊!我爱你,我万万没有想到这种爱情会终结,而且根本不是我的过错。”
她的眼泪又涌出来了,但现在她稍微能够控制自己了。她用菲利普给她的手帕掩住脸,竭力控制自己。
“再给我一点水。”她说。
她擦了擦眼泪。
“很遗憾,竟闹出这样的笑话,我实在没有一点思想准备。”
“请你原谅,诺拉。你要明白,你为我所做的一切我是很感激的。”
他不知道她对他是怎么看的。
“唉,反正都一样,”她叹了一口气说,“倘若你想让男人待你好,你就得待他们狠;要是你待他们好,他们就叫你受罪。”
她从地上站起来,说她得走了。她目不转睛地盯住菲利普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叹息道:
“太不可思议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菲利普突然拿定了主意。
“最好对你实话说了吧,我不愿意让你把我看得太坏了。我要你明白,我也是无能为力的。米尔德里德又回来了。”
她涨红了脸。
“为什么你不早告诉我?我当然应该知道。”
“我不敢告诉你。”
她照了照镜子,戴好帽子。
“替我叫一辆马车好吗?”她说,“我怕走不动了。”
他走到门口,拦了一辆过路的小马车。当她随着他到街上时,他发现她脸色非常苍白,不禁愕然。她的步履沉重、迟缓,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她的气色太差了,因此他不忍心让她独自一人回去。
“要是你不在意的话,我送你回去。”
她没有回答,他上了马车。他们默默地驶过了桥。穿过一些破破烂烂的街道,孩子们正在马路上嬉戏打闹。到了她寓所的门口时,她没有马上下车。好像她没有足够的力气来挪动两腿似的。
“希望你原谅我,诺拉。”他说。
她将目光转向他。他发觉,她眼睛里又闪烁着晶莹的泪花。然而她还是竭力从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可怜的人!你太为我担心了,用不着为我担心,我不怪你,我会想开的。”
她轻快地抚摩着他的脸,表示对他不怀怨恨之心。这个动作也仅是暗示罢了。然后,她跳下马车,走进屋里去了。
菲利普付了马车钱,朝米尔德里德的寓所走去。他的心情格外沉重,真想责备自己。但这又何苦呢?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办法?路过一家水果店时,他想起米尔德里德喜欢吃葡萄。他实在太感激自己了,竟然能通过回忆记起她的每一种嗜好来对她表示爱情。